军工坊后院那方小小的演武场,空气仿佛在李自成那声充满狂热与野心的咆哮后骤然凝固。
王栓子那非人的力量展示,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李自成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将他对于武力和征服的渴望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他那双因激动而布满血丝的豹眼,死死盯着苏俊朗,抓着他胳膊的手如同铁钳,传递着不容置疑的迫切与贪婪。
然而,这灼热的目光和迫切的期待,落在苏俊朗身上,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中一片冰凉,叫苦不迭。
他最恐惧的局面,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到来了。
这柄双刃剑的寒光,终究还是刺痛了最高权力者的眼睛,激起了对方无穷的占有欲。
硬着头皮,他也必须迎上去。
此刻的任何犹豫或含糊其辞,都可能被解读为藏私或异心,后果不堪设想。
他必须在不暴露核心秘密和巨大风险的前提下,尽可能浇灭李自成这危险的狂热,为“龙雀”项目,也为自己,争取喘息的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恭敬与凝重交织的神情,轻轻但坚定地将自己的手臂从李自成那因激动而青筋暴起的手中抽了出来。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李自成微微一怔,狂热的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悦的阴霾。
“闯王,”苏俊朗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与诚恳,他后退半步,躬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闯王厚爱,俊朗感激涕零!
能得闯王如此看重,实乃属下毕生荣幸!”
先扬后抑,这是必要的铺垫。
他抬起头,目光迎向李自成那依旧灼热却已带上审视意味的眼神,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异常沉重:
“然而…正因事关闯王千秋大业,事关我军数万弟兄性命,俊朗…不敢有丝毫隐瞒,必须将实情禀明!”
他伸手指向一旁垂手肃立、努力收敛气息的王栓子,声音清晰而缓慢,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闯王所见栓子之神力,确非虚妄。
然,此等力量,绝非凭空得来,其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凶险与代价!
若仓促推行,恐非我军之福,反成滔天大祸!”
坦诚风险,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后的防线。
苏俊朗不再回避,开始详细解释,他必须用最触目惊心的事实,来冲击李自成的幻想。
“其一,此术极度不稳,易生狂暴!”
苏俊朗语气凝重,目光扫过刘宗敏和牛金星,最后回到李自成脸上,
“不瞒闯王,在栓子之前,曾有其他志愿尝试者。
其中一人…在接受力量灌注后,心性大变,理智尽失,竟在密室之中突然发狂,敌我不分,力大无穷,状若疯魔!
需集合数名精锐,付出重伤代价,方能用精钢铁链勉强将其制服!
其破坏之力,足以掀翻房顶!
若此类事件发生在军中,发生在闯王御前…后果不堪设想!”
他刻意隐去了陈远的姓名和具体细节,但“敌我不分”、“力大无穷”、“需精锐重伤方能制服”这些关键词,配合着他沉重无比的语气和眼神中残留的后怕,足以在李自成等人脑海中勾勒出一幅血腥而恐怖的画面。
刘宗敏闻言,眉头紧锁,他深知一个失控的悍将有多可怕。
牛金星眼中则闪过一丝惊疑不定。
“其二,成功几率极低,九死一生!
” 苏俊朗继续加码,声音带着悲悯,
“此术宛若逆天改命,凶险异常!
尝试者中,十人能有一人如栓子般侥幸成功,已属天幸!
其余九人…皆在力量灌注过程中,或因身体无法承受而经脉尽断、爆体而亡;
或因神智崩溃而彻底疯癫,生不如死!
尸骨无存者,亦不在少数!
若要打造千人强军,便需上万敢死之士填命!
此等代价,我军…如何承受得起?”
他刻意夸大了死亡率,将“龙雀”项目描绘成一个用人命堆砌的血肉磨盘。
这是乱世枭雄最敏感也最在意的成本问题。
“其三,力量方向,不可预测,难以掌控!”
苏俊朗最后抛出了技术上的不确定性,
“即便侥幸成功,所得之力亦非我等所能完全控制。
或力大无穷,或迅如闪电,或耐力惊人,皆凭天意,无法定向培养。
且力量强弱、稳定与否,亦无定数。
今日之勇士,明日或成疯魔…此等不可控之力,如何能成建制、为大军所用?”
他将基因强化的不可预测性,巧妙地包装成了玄乎的“天意”和“运气”,这对于敬畏天命的古人而言,更具说服力。
一番话,如同三盆冰水,接连泼在李自成那滚烫的野心之上。
他脸上的狂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凝重和…难以掩饰的失望与不悦。
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刚才还激动得发红的面庞,此刻罩上了一层寒霜。
现场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院墙的呜咽声。
牛金星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苏俊朗,似乎在判断这番话的真伪。
刘宗敏则抱着胳膊,脸色严肃,显然也被这巨大的风险所震动。
苏俊朗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再次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至极,做出了最终的委婉拒绝:
“闯王明鉴!
非是俊朗藏私惜命,更非有意推诿!
实乃此术过于凶险,宛若一柄锋利无比却无柄的双刃之剑,杀敌之时,亦极易伤及己身!
仓促扩大,盲目推行,非但不能增强我军实力,恐反生巨变,酿成内部哗变或不可控之灾祸,反噬我军根基!
届时,俊朗百死莫赎!
为闯王大业计,为三军安危计,俊朗斗胆恳请闯王,暂缓此议,容属下继续精心钻研,待攻克稳定性与成功率之难关后,再行定夺!
望闯王…三思啊!”
他将“反噬我军”这个最严重的后果点出,直接将问题的性质从“技术难题”提升到了“生死存亡”的战略高度。
李自成沉默了。
他背着手,在小小的演武场内踱了几步,目光扫过肃立的王栓子,又扫过一脸“赤诚”的苏俊朗,最后望向远处洛阳城灰色的天空。
内心的挣扎显而易见。
一方面,王栓子展现的力量实在太诱人,足以让他幻想出横扫天下的美好图景;
另一方面,苏俊朗描述的风险又太过骇人,尤其是“内部反噬”和“不可控”,恰恰击中了他这类枭雄最忌讳的痛点。
良久,他停下脚步,脸上的寒霜并未完全消融,但语气却缓和了许多,只是那缓和之下,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摆了摆手,仿佛挥去一件烦心事:
“罢了!
既然苏军师言之凿凿,此术尚有如此多的关隘未破,风险甚大…那便依你之言。”
他看向苏俊朗,目光深邃,
“军师且继续精心钻研,集中精力,务必给本王攻克这些难关!
银子、物料、人手,若有所需,可向宗敏申报。
本王…等着你的好消息!”
这番话,听起来是采纳了建议,给予了支持。
但苏俊朗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务必攻克难关”和“等着你的好消息”背后所蕴含的巨大压力和不耐烦。
这不再是充满信任的期待,而是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命令。
李自成心中的那团火,并未熄灭,只是被强行压了下去,等待着一个更合适的爆发时机。
“属下…遵命!
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闯王所托!”
苏俊朗躬身应道,后背却已沁出冷汗。
“嗯。”
李自成淡淡地应了一声,不再多看苏俊朗和王栓子一眼,转身对刘宗敏、牛金星道:
“走吧,去看看火器坊。”
说罢,他便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悻悻然地离开了演武场。
那离去的背影,带着一丝未能如愿的扫兴和一抹深藏于心的芥蒂。
苏俊朗站在原地,直到李自成等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才缓缓直起身子。
春日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成功地暂时阻止了一场灾难性的扩张,保住了核心秘密。
但他知道,祸患的种子,已经悄然埋下。
李自成心中对他的信任,已经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裂痕。
那根名为“怀疑”和“不满”的刺,已然扎下。
牛金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后续的明枪暗箭,只怕会更加凶猛。
他看着身旁依旧沉默的王栓子,又想起被禁锢在地牢深处的陈远,心中充满了沉重的无力感。
前路,愈发崎岖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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