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昏迷并非虚无,而是沉入了一片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意识之海。厉擎山的神魂如同暴风雨后搁浅的破船,在记忆与痛苦的碎片中浮沉。禹先辈血战星空的悲壮、云渺天尊那冰冷漠然的眼眸、虚空乱流撕裂一切的恐怖、以及那柄散发着蛮荒战意的断裂巨斧……无数画面交错闪烁,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
但在这无尽的痛苦与混乱深处,一点微弱的、温暖的心灯之光始终不灭,如同最坚韧的锚,死死定住他即将溃散的真灵。得自禹先辈的传承碎片如同受到牵引,缓缓融入那心灯之光中,化作一丝丝精纯的感悟与修复之力,开始艰难地弥合那些蛛网般密布的神魂裂痕。而那截妖祖源根残留的微弱生机,则如同甘露,滋养着他近乎枯竭的肉身本源。
这是一个极其缓慢且痛苦的过程,每一次神魂的细微愈合都伴随着如同刮骨剜髓般的悸动。外界的时间失去了意义,唯有在无尽的黑暗与偶尔闪回的痛苦光影中煎熬。
不知过去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带着哭腔的啜泣声,如同最纤细的丝线,穿透了层层意识迷雾,传入他的感知。
“……阿娘……我害怕……那些黑甲兵又来了……”
“乖……囡囡不哭……桑爷爷会有办法的……”
“可是……可是狗蛋他们那个村子……前几天就整个都被抓走了……说是……说是填井去了……”
填井……轮回井……抓走……
这些词语仿佛带着某种特殊的魔力,让厉擎山混乱的意识凝聚了一瞬。他想起了昏迷前听到的桑爷爷与村民的对话,想起了那些鬼兵冰冷的威胁。
剧烈的头痛再次袭来,但他强行抵抗着沉沦的欲望,将一丝微弱的神识如同触角般,艰难地探出体外。
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那堆幽绿色篝火散发出的、微弱的阴气暖意。然后便是洞穴内压抑、悲伤、恐惧交织的氛围。
他依旧躺在那个简陋的洞窟中,身下垫着干燥了些的苔藓。那名叫石头的少年和另一个叫小泥鳅的少年靠坐在不远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却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锁。其他村民大多蜷缩在角落,无声无息,如同凋塑,只有偶尔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暴露着他们内心的不平静。
桑爷爷则坐在火边,手里拿着一个磨损严重的骨片,上面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他正就着幽绿的火光,艰难地辨认着什么,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忧虑与无奈。
那个低声啜泣的小女孩,被一个面色憔悴的妇女紧紧搂在怀里,妇女粗糙的手轻轻拍打着女孩的背,自己的嘴唇却咬得死死的,眼中是一片死寂的绝望。
“桑老……”一个看起来稍微强壮些的中年男鬼凑到老人身边,声音沙哑低沉,“储存的‘阴灵石’快耗尽了……这个月的‘魂税’……我们肯定交不上了……巡逻队下次再来……”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桑爷爷放下骨片,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整个村子的命运。“我知道……我知道……”他喃喃着,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骨杖,“往生路断,轮回井枯……上面的老爷们不想着疏通往生,却只知强征魂税填补亏空……苦的都是我们这些底层无依的孤魂野鬼啊……”
“凭什么!”那中年男鬼忽然激动起来,拳头攥紧,却又不敢大声,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吼,“我们生前没做过恶事,死后入这鬼域,也不过是想安安稳稳等到轮回转世之日!为何要受这等盘剥?交不出魂税,就要被抓去填那无底洞般的轮回井,永世不得超生?!这到底是什么道理!”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愤与不甘,引起了周围村民的共鸣,低低的抽泣声和绝望的叹息声在洞窟中弥漫开来。
桑爷爷痛苦地闭上眼:“弱肉强食,哪里都一样……只怪我们太弱,没有依靠,没有价值……在那些大人物的眼里,我们与这山间的阴苔、碎石无异,不过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废料’罢了……”
废料……厉擎山的心被这个词刺痛了。他想起冥帝,那位端坐于幽冥殿、执掌轮回的九幽之主,他知道在他统治的鬼域底层,是这般景象吗?还是说……他明知,却无力改变,或者……默许?
就在这时,洞外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若有若无的铃声。那铃声空灵而诡异,仿佛能穿透一切阻碍,直接响在灵魂深处,带着一种勾魂摄魄的力量。
洞内所有村民,包括桑爷爷,脸色瞬间大变!
“是……是‘引魂使’!”小泥鳅猛地被惊醒,吓得尖叫一声,勐地捂住嘴巴,浑身抖得像筛糠。
“闭嘴!”石头也醒了,脸色惨白,一把将小泥鳅拉到自己身后,紧张地望向被堵住的洞口。
所有村民都如同惊弓之鸟,挤作一团,连哭泣都忘记了,只剩下极致的恐惧。
“引魂使……他们怎么会来这边陲之地?!”桑爷爷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抖,他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洞口,透过缝隙紧张地向外望去。
厉擎山也凝聚神识探去。只见漆黑的雨夜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队诡异的身影。他们并非之前的黑甲巡逻队,而是穿着宽大的、惨白色的麻布长袍,头戴尖顶高帽,将面容完全隐藏在阴影之下。他们排成一列,悄无声息地飘行在黑石山脉之间,为首一人手中摇着一个漆黑的、刻满诡异符文的铃铛。
那空灵诡异的铃声,正是源自此铃。
这些白袍“引魂使”的气息极其古怪,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权威,仿佛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轮回法则。他们所过之处,连风雨似乎都为之避让。
“不是在搜捕……他们像是在……引导着什么?”桑爷爷观察了片刻,惊疑不定地低语。
果然,在那队引魂使后方,影影绰绰地跟着无数道模糊的、半透明的身影!那些身影目光空洞,表情麻木,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跟随着铃声的指引,朝着某个固定的方向飘去。
是刚刚死去、尚未进入正规轮回通道的亡魂!引魂使正在执行他们的职责,引导亡魂前往轮回之地。
但奇怪的是,这支队伍引导的亡魂数量似乎格外多,而且其中不少亡魂身上还残留着明显的伤痕和怨气,显然是非正常死亡。
“往生路断……这么多亡魂无法正常往生,引魂使的工作量定然大增……”桑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更加难看,“看来,上面催得更紧了……我们这些‘废料’的日子,恐怕真的到头了……”
那队引魂使并未停留,如同履行公事般,引导着长长的亡魂队伍,缓缓消失在山脉的另一头。那诡异的铃声也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风雨声中。
洞内的村民却久久无法平静。引魂使的出现,仿佛敲响了最后的丧钟。
长时间的沉默后,桑爷爷忽然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了昏迷的厉擎山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挣扎、犹豫,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厉擎山身边,对石头和小泥鳅道:“把他扶起来。”
两个少年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照做。
桑爷爷从怀中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了无数层的小物件。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打开,最终露出里面的事物——那并非什么宝物,而是一小块残缺的、暗澹无光的黑色碎片,形状不规则,边缘粗糙,看起来就像随便从哪里敲下来的瓦砾。
但桑爷爷对待它的态度,却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他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碎片表面,眼中流露出无比的虔诚与哀伤。
“这是……”石头惊讶地看着那碎片,他似乎从未见过此物。
“是我们这一支‘遗族’代代相传的圣物……”桑爷爷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古老的韵律,“传说……是太古时期,一位陨落的、心怀慈悲的‘冥神’大人,其法器的一块碎片……它蕴含着一次……向冥冥中的轮回法则发出最卑微祈求的机会……”
他看向厉擎山,眼神灼灼:“他的血……是金色的……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生机……或许……或许能唤醒圣物最后的力量……为我们……求得一丝渺茫的生机!”
村民们闻言,都震惊地看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与一丝微弱的希望。
“桑爷爷!这太冒险了!万一……”那中年男鬼急道。
“没有万一了!”桑爷爷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横竖都是死!不如赌一把!祈求轮回开眼,降下一条生路!或者……祈求某位途经此地的强大存在,能听到我们的哀鸣!”
他不再犹豫,示意石头和小泥鳅扶稳厉擎山,然后用一柄骨刀,极其小心地在厉擎山那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边缘,沾了一点最新渗出的、澹金色的血液。
血液触及那黑色碎片的瞬间——
嗡!
那一直暗澹无光的碎片,竟真的微微震动了一下!表面浮现出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小符文,发出一声如同叹息般的轻鸣!
有效!桑爷爷大喜过望,老脸激动得泛起一丝潮红(鬼魂的潮红)。他立刻将碎片置于厉擎山眉心前方,自己则带领着所有村民,噗通一声齐齐跪倒在地,开始用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吟唱起低沉而悲怆的祷文。
那祷文仿佛蕴含着奇异的力量,与碎片产生的微弱共鸣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无形的、带着无尽哀伤与祈求的意念波,缓缓扩散开来,穿透洞穴,穿透风雨,朝着渺茫的虚空深处传递而去……
厉擎山在昏迷中,感觉自己的神魂被这股悲怆的意念波包裹、牵引。那枚沾染了他血液的碎片,仿佛成了一个奇异的放大器,将他的神识与那祈祷的力量连接在了一起。
他的“视线”仿佛瞬间被拉高,超越了洞穴,超越了黑石山脉,看到了更加广阔、却也更加令人心悸的景象——
他看到,在广袤的鬼域大地上,如同这个村子一般的边陲之地数不胜数,无数衣衫褴褛、面露绝望的底层鬼民在贫瘠的土地上挣扎求存。
他看到,一队队黑甲巡逻队冷酷地穿梭于各个村落,强行征收着所谓的“魂税”,交不出者便被铁链锁走,哭嚎声震天。
他看到,那条本该是亡魂往生通道的、浩瀚的“往生路”,在许多地方竟然真的发生了断裂和堵塞,无数亡魂茫然无措地拥堵在断口处,哀鸿遍野。而一些断裂处,赫然残留着强大的、非自然的破坏性能量痕迹!
他还看到,在鬼域的核心区域,那巨大的轮回井依旧在运转,但井口翻涌的灰寂泡沫似乎更多了,无数鬼吏忙碌地加固着井壁,却显得杯水车薪。冥帝的身影并未出现,只有崔珏判官等重臣面带忧色地指挥着。
而更远处,在与妖域、仙域接壤的边界地带,鬼气森森的大军正在集结,气氛紧张,似乎随时可能爆发冲突……
一幅幅画面如同走马灯般闪过,庞大而沉重的信息量涌入厉擎山的神魂,让他刚刚有所恢复的神魂再次感到阵阵刺痛。但他强忍着,努力记忆着这一切。
这,就是鬼域光鲜表象之下,隐藏的残酷真相吗?轮回崩坏在即,内部压迫横行,外部强敌环伺……
就在他的神识随着那祈祷之力漫无目的地飘荡,感受着这无边哀伤之时——
忽然,在那无尽虚空、法则交织的最深处,他仿佛“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温暖光芒?
那光芒……与他心灯之光同源,却更加古老、更加纯粹、更加……强大?!
是……源初之光?!禹先辈记忆中那对抗“荒”的终极希望?!
虽然那感应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但却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厉擎山心中的迷雾!
源初之光……竟然真的存在?!而且似乎……就在鬼域的某处?或者说,其踪迹与鬼域有关?
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捕捉那一点感应之时——
噗!
那块承载了祈祷的黑色碎片,似乎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发出一声轻响,彻底化为一捧飞灰,消散无踪。
洞窟内的祈祷声戛然而止。
桑爷爷和所有村民都瘫倒在地,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脸上充满了茫然与失落。祈祷……似乎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只有桑爷爷,在极度疲惫中,似乎隐约感觉到了厉擎山方才那一瞬间不同寻常的神魂波动,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向依旧昏迷的厉擎山,老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疑惑。
而厉擎山,在碎片崩毁、祈祷中断的刹那,那借之延伸的神识也猛地被拉回体内。
巨大的信息冲击和那惊鸿一瞥的发现,让他本就脆弱的神魂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感知,陷入了最深沉的自我修复之中。
洞内,只剩下幽绿篝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村民们绝望而沉重的呼吸声。
夜,还很长。
鬼域的悲歌,才刚刚开始吟唱。
(第八十五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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