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城西,一座不起眼的茶楼内。
二楼雅间门窗紧闭,隔绝了市井喧嚣。
梁策独坐案前,指尖似有若无地轻叩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笃笃声。
他的目光沉静,落在对面空着的座位上,仿佛在丈量无形的距离。
茶炉上,山泉水已沸,白雾氤氲升腾,如轻纱缭绕,模糊了他冷峻如刀削斧凿的侧脸轮廓。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卫骁压低的嗓音隔着门板响起:“殿下,人带来了。”
“进。”
梁策眼皮未抬,只将一枚刻着“季”字的铜牌,用两指推至桌案中央。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身着褐色粗布便服的中年男子缓步挪了进来。
乌远山身形微胖,鬓角已染霜白,此刻却佝偻着背脊,仿佛不堪重负。
他脚下那双沾了泥点的官靴踏在木地板上,每一步都发出滞涩沉闷的声响,如同踏在人心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桌上那枚铜牌的刹那,喉结猛地上下滚动,袖口下的手指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下官…参见睿王殿下。”
乌远山声音干涩,撩袍跪地行礼时,膝盖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青砖上,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梁策并未看他,手腕微动,用腰间佩剑的鲨鱼皮鞘轻轻一挑炉上茶壶的藤编提梁。
滚水倾泻而下,冲入素白瓷盏中的碧螺春嫩芽。
茶叶打着旋儿舒展开,一股清冽甘醇的茶香顿时充盈了这方斗室。
他推过一盏茶,釉色青白的杯底,恰恰压住了那枚“季”字铜牌。
“乌大人尝尝,今年新贡的明前茶。”他声音平淡无波,“与广陵季氏私矿里炼出的铜相比,不知哪个滋味更入喉?”
茶盏在乌远山汗湿的手中剧烈晃荡,澄澈的茶汤漾开圈圈涟漪。
他勉强凑近杯沿啜饮了半口,茶水滚烫,灼得他喉头一缩,正欲开口,却骤然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梁策那柄寒意逼人的佩剑,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横在了他颈侧。
冰冷的剑刃紧贴着皮肤,烛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暖意。
乌远山额角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沿着松弛的脸颊滚落,砸进他手中的茶盏里。
“嗒”的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室内清晰刺耳。
“殿、殿下…这是何意?”
他嗓音抖得不成调,手中茶盏倾斜,温热的茶水泼洒在官袍前襟,迅速洇开一片狼狈的湿痕。
梁策忽地手腕一翻,长剑“锵啷”一声归入鞘中,那金属摩擦的锐响在寂静中格外惊心。
“本王不过跟乌大人开个玩笑罢了。”
他慢条斯理地自袖中取出一方雪白无瑕的丝帕,细细擦拭着光洁的剑鞘,动作优雅得似在拂拭一件珍玩。
“乌大人派来的那几个刺客,用的,是否也是这般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枚粗糙的铜牌,眼神冰凉,语声平淡,却字字如针。
“仿得如此粗劣,乌大人是觉得本王眼拙,还是你背后之人太过敷衍?”
乌远山膝盖一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骨,“噗通”一声彻底瘫跪在地。
梁策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如同俯瞰一只蝼蚁。
他不疾不徐地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的账册,手腕一抖,“哗啦”一声在乌远山面前彻底展开。
密密麻麻的朱砂批红触目惊心,每一笔标注的亏空数额,都大得足够将他全家送上断头台。
梁策修长的手指压在账册边缘,将纸页推至乌远山眼前。
随之而来的嗓音淡淡落下,却似重锤敲在对方心口。
“乌大人,你掌管江南河道十余年,每年堤坝修缮的银钱流水,比谁都清楚。”
“这册子上每一笔‘损耗’,都够你乌家上下人头落地,血染法场!”
乌远山死死盯着账册上那猩红的字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那些数字在他眼中仿佛活了过来,扭曲成无数条蠕动的毒虫,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视野。
桩桩件件,那些他以为深埋地底的肮脏秘密,竟被梁策挖得一清二楚,白纸黑字,朱批如血。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啊!”
乌远山猛地以头抢地,额头砸在青砖上咚咚作响,声泪俱下。
“下官也是被逼无奈!靖国公…他握着我妻儿老小的性命啊!季昀那厮又日日催逼,如索命恶鬼…”
“被逼无奈?”
梁策端起自己面前那盏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深邃的幽眸。
“那你派人意图刺杀祺王,也是被逼的?”
乌远山的身子骤然僵住,面如死灰,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所有言语在铁证面前都苍白无力。
那日河道上的刺客,确是他按季昀密令派出,用的正是这种粗劣的“季”字铜牌。
本以为天衣无缝,却不料梁策竟如猎鹰般敏锐,短短数日便循着蛛丝马迹,精准地查到了他头上。
梁策放下茶盏,指尖再次落在那枚粗糙的铜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这牌子,是季昀给你的吧?”
他抬眼,神色凛然如出鞘寒刃,直望乌远山眼底。
“他许了你什么好处?竟让你甘愿提着全家性命冒险,去赌这一把?”
乌远山喉头剧烈滚动,冷汗早已浸透里衣,紧贴在冰凉的后背上。
季昀许诺的,是事成之后保他升任两江总督,从此位极一方。
可此刻,面对梁策手中这本足以诛灭九族的铁证账册,那诱人的许诺瞬间化作了索命的绞索。
他猛地一个激灵,骤然醒悟——
自己不过是靖国公与季家庞大棋局上一颗弃子,随时可以被牺牲。
“殿下…”乌远山嗓音嘶哑,“下官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殿下看在…看在江南百万百姓的份上,饶下官…这一次…”
他匍匐在地,不断叩首,涕泪横流。
“饶你?”梁策冷笑。
“那被你克扣救命粮,最终饿殍遍野的灾民,谁来饶他们?”
“那因你贪墨银钱,偷工减料而溃决的堤坝下,家破人亡,尸骨无存的百姓,谁来饶他们?”
一连串的诘问如同无形的鞭子,抽得乌远山哑口无言,只能将脸深埋在臂弯里,发出绝望的呜咽。
梁策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神微动,忽然话锋一转,嗓音竟缓和了几分。
“但本王也知,你并非生来就想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他俯下身,修长的手指将那沉重的账册翻至最后一页。
那里,一行不起眼的小字记录着三年前的一笔“无名支出”。
数额不大,备注却是:购粗粮三百石,赈济丹阳水患流民。
“你尚存一丝未泯的良知。”
乌远山猛地抬首,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与微弱的希冀。
他从未想过,自己在那滔天罪孽中,这点微如萤火的善举,竟会被眼前这位冷峻王爷查知。
“靖国公以你妻儿相胁,季昀拿官帽引诱,你夹在中间,确实难处。”
“但你要明白,跟着他们在这条黑道上走到尽头,最终等着你的,只会是满门抄斩,遗臭万年的下场!”
他将案上另一杯尚冒着丝丝热气的清茶,稳稳推至乌远山颤抖的手边。
“本王,给你一个选择。”
乌远山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杯茶,仿佛那是救命的稻草,又或是致命的鸩酒。
“第一,”梁策竖起一根手指,“戴罪立功。将季昀如何截留官料,贺静斋如何虚报工价,以及靖国公在江南的所有产业账目,一一如实招来。”
看着乌远山骤然失血的面色,梁策继续道:
“第二,本王给你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
“你熟悉江南河道水情,只要你能倾尽全力,协助本王在下一个汛期来临前,堵住所有险工决口,护住下游三州百姓…”
“本王便以亲王身份担保,向父皇陈情,免你死罪。”
他目光如炬,直视乌远山眼中瞬间燃起的求生之火。
乌远山呼吸急促起来,眼中闪过挣扎。
“第三,”梁策的嗓音染一丝诱惑,“治水功成之后,江南河道总督的位置,本王仍可保你坐着。”
他看着乌远山震惊的眼神,淡淡道:
“戴罪治理,用你的余生,还江南百姓一个太平。”
这三个条件,如同三颗沉重的石子,狠狠投入乌远山早已乱成一锅沸粥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又搅动起深不见底的漩涡。
免死、保位、甚至…或许还能有机会赎回妻儿。
这些都是他在噩梦深处都不敢奢望的生机。
然而,背叛靖国公和季家那两头盘踞江南的凶残巨兽,其反噬的后果,同样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殿下…”乌远山嗓音沙哑,“靖国公…他在北境势大根深,在朝中党羽众多,若他…若他得知…”
“你只需记住,”梁策断然截住他的话头,语气斩钉截铁,“本王在一日,就保你一日。”
“父皇对靖国公在北境拥兵自重,在江南插手钱粮之事,早已深恶痛绝。”
“此次若能借治水之机,一举剪除其江南羽翼,断其财源,你以为,父皇会站在哪一边?”
乌远山沉默了。
额角的冷汗滑落,滴进他紧抿的嘴角,咸涩无比。
他知道梁策说的是实情。
陛下对靖国公的忌惮,早已是朝堂心照不宣的秘密。
若能借睿王之手,名正言顺地铲除其在江南的根基,陛下必然乐见其成,甚至会暗中推波助澜。
梁策看着他脸上剧烈挣扎的神色,不再逼迫。
他提起温在炉上的陶壶,重新为乌远山面前那杯凉透的茶盏注满滚水。
清澈的水流注入杯盏,碧绿的茶叶重新翻腾舒展,茶香再次袅袅升起。
“你有一夜时间考虑。”梁策放下陶壶,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明日此时,本王在驿馆书房,等你的答复。”
他起身,玄色衣袍拂过地面,走向门口。
手搭上门闩时,他忽然回首,状似不经意地补了一句。
“对了,你那在京畿国子监读书的小儿子,昨日托人送了封家书来驿馆。”
“信中说,他甚是想念父亲,课业也颇有进益。”
乌远山浑身剧震,如遭雷击。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惊骇与一丝微光。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妻儿被秘密软禁在京畿的具体地址。
梁策却连他幼子的近况,家书的内容都了如指掌。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既是无声的警告,亦是一种沉重而隐晦的承诺。
梁策未再看他一眼,径直推门而出。
雅间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
斗室内,只剩下乌远山一人,如同被抽空了魂魄般跪坐在冰冷的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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