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的雪下得比广陵更密,更沉。
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无声覆压着巍峨宫墙,将整座皇城洇染成一片茫茫素白。
紫宸殿内,地龙烧得极暖,融融炭火驱散了深冬的严寒,却丝毫化不开皇帝眼底那层冰封的寒意。
他指尖闲闲拨弄着案几上堆积的奏折,目光幽深,似穿透厚厚宫墙,落于千里之外的江南烟雨。
李公公躬身碎步入内,双手捧着一封密信,垂首低语:“陛下,江南,又来信了。”
皇帝眼皮未抬,只略略抬了抬手,示意他放下。
信是暗卫送来的,薄薄几张素笺上,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将梁策等人这三个月在江南的桩桩件件,悉数道来。
如何雷霆手段查获堤坝贪腐,如何运筹帷幄策反乌远山,如何与李严密谋定策…
甚至,连那四人于漫天风雪中堆砌雪人的闲情逸致,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皇帝缓缓展开信笺,一行行看下去,目光在那些字句上停留,唇角微扬。
“老六倒是会玩。”他低语,听不出喜怒。
李公公屏息垂首,不敢接话,只将身子弯得更低。
皇帝信手将那密信丢入身旁烧得正旺的炭盆,火舌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页,瞬间便将其吞噬殆尽。
他这才缓缓起身,步履沉缓地踱至巨大的御案前。
案上,一幅详尽的大梁疆域图铺展如龙鳞。
北境、江南、京畿,三处被醒目的朱砂圈出,猩红刺目,如同棋局上的杀招。
“靖国公那边,近日有什么动静?”
李公公连忙回禀,语带谨慎:“回陛下,靖国公近来以操练为名,频繁调动北境驻军,似有…防备之意。”
皇帝闻言嗤笑一声:“防备?他防的是朕,还是老三?”
李公公额头渗出细汗,不敢妄答。
皇帝似也不需要答案,目光依旧锁在那猩红的三处,继续问道:“老三呢?朕的昱王,这段时日,在忙些什么?”
“昱王殿下近来深居简出,只在府中闭门读书,抄写《孝经》,偶尔…与靖贵妃娘娘通些家书。”
皇帝眯起了眼,深邃的眼底寒芒微闪,似有冰锥倒悬。
梁弈绝非蠢物,他比谁都更明白。
他派梁策南下江南,既是给老六一个施展的舞台,亦是悬在他梁弈头顶的一柄利剑,一个无声却沉重的警告。
故而这三个月,梁弈选择了蛰伏,收敛了所有锋芒,连他那位素来跳脱的王妃季漱鸢,也安分了许多。
“倒是沉得住气。”皇帝语气淡漠,听不出是赞是讽。
李公公觑着皇帝晦暗不明的神色,小心翼翼道:“陛下,若…若睿王殿下真在江南查到昱王殿下头上…”
“查到了又如何?”
皇帝截断他的话,语气陡然转冷。
“朕让他去江南,是让他治水,不是让他清算兄弟。”
李公公心头一凛,噤若寒蝉。
皇帝复又踱至窗边,负手凝望着窗外漫天飞雪。
雪幕厚重,将远处的宫墙殿宇笼罩得影影绰绰,恍若蛰伏的巨兽。
他眼底深沉如渊,缓缓吐字。
“朕的儿子,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老大蛰伏隐忍,老三心思缜密,老六手段凌厉,老五…”
他顿了顿,轻嗤:“呵,老五倒是活得简单。”
静默须臾,他又道:“可这江山,终究只能交给一个人。”
李公公听得心胆俱颤,几乎要跪伏下去,却强自绷着一根弦,只将腰弯得更低。
皇帝忽然侧首,目光如电般射向李公公,道:“你说,朕这几个儿子,谁最像朕?”
李公公心头狂跳,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冷汗瞬间浸透内衫,他匍匐在地,嗓音发颤。
“陛下…诸位殿下皆是人中龙凤,各有千秋,老奴…老奴愚钝,不敢妄言…”
皇帝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暖融的殿内却显得格外清冷。
他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翻飞的雪,带着一丝奇异的复杂。
“老六最像。”
“他够狠,够果决,也够聪明,知道何时该进,何时该藏…但偏偏…”
皇帝话音微顿,眼底掠过一瞬微光:“又比朕当年,多了几分…人情味。”
这评价,轻飘飘的,不知是褒是贬,抑或只是帝王对一枚棋子的冷酷度量。
李公公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殿内陷入一片沉凝。
半晌,皇帝再次开口,嗓音已恢复了惯常的淡漠:“老六的堤坝,何时合龙?”
“回陛下,下月初。”
皇帝点了点头,淡声道:“传旨,待江南水患彻底平定,河道通畅,灾民得安,睿王即刻返京复命,不得延误。”
“遵旨。”李公公深深叩首。
皇帝并未回首,又淡淡补充了一句:“让老三进宫一趟。”
李公公一怔,下意识抬了抬眼,只瞥见皇帝一片冰冷的袍角;“陛下是要…”
皇帝缓缓转身,窗外的雪光映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勾勒出刀削斧凿般的轮廓,眼神幽深得如深不见底的墨潭。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字字如冰锥刺骨。
“老六在江南培植他的势力,朕容他;老三在朝中结他的党羽,朕也容他。”
“朕给他们棋盘,由着他们落子。但若谁真以为能在这棋盘上瞒天过海,只手遮天,那便是自寻死路。”
他踱步回到御案前,指尖重重敲在那被朱砂圈住的“江南”二字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朕倒要看看,老三他,准备如何向朕解释清楚。”
“江南的堤坝,朕的银子,到底是谁在贪?这口硕大的黑锅,又是谁在背?”
李公公浑身一颤,只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深深拜伏下去,不敢再出一言,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这压抑窒息的暖阁。
殿内,重归寂静。
皇帝独自立于窗前,雪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得极长,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如同盘踞的龙影。
炭火融融,暖意熏人,却驱不散他周身那万年寒冰般的孤绝,与掌控一切的威压。
“老六,你做得不错。”
他对着漫天风雪,低语轻喃,唇角那丝弧度冰冷而莫测。
“可这盘棋,还未下完。”
他明黄缎袖下的手缓缓收拢,似要将这天下风云尽握于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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