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蘅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微微泛白,眼底翻涌着深沉的痛楚与不甘。
“可若她真是装的呢?若她待我好,只是为了赎罪和愧疚呢?”
“那又如何?”
崔置婉迎着他挣扎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且坚定。
“她给予你的那份温暖,那份呵护,那份曾让你依恋的慈爱是真真切切的。”
“这份真,便就够了。”
梁蘅胸口骤然一窒,仿佛被重锤击中。
这些年来,他并非未曾思及此节。
只是每每念头方起,靖贵妃刻意的挑拨,宜妃冰冷的审视,便如无形枷锁,将他刚萌生的暖意与念头狠狠压回深渊。
静默良久,久到窗外风声渐歇,他才极其艰难地低声道:
“这些年…我疏远宓儿,也是因为…我不知该如何面对。”
面对那双酷似先皇后却盛满不解与哀伤的眼眸。
崔置婉心疼地将他的手拢入双掌,以自己掌心的温度暖着他。
“璇枢公主她,从未真正怪过你。”
梁蘅抬眸,望向窗外沉沉夜色中兀自盛放的红梅。
雪光月色交织下,那倔强的艳色刺目。
恍惚间,似又见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提着裙裾,跌跌撞撞追在他身后,一声声清脆地唤着“大哥哥!大哥哥!”
“婉儿,”他忽然开口,嗓音带着久远的空茫与脆弱,“有时候我会想…若她还在,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若先皇后还在,宜妃或许不会那般明目张胆地苛待于他,梁宓不会因他的疏离而伤心,梁阅也不会被生母的意志拉扯得与他渐行渐远…
崔置婉将螓首轻轻靠在他宽阔却紧绷的肩头,吐息如兰,话语温软却直指人心。
“阿蘅,你这些年疏远二妹,冷落五弟,甚至连先皇后忌辰都避而不祭…真的只是因为恨吗?”
“还是因为…你心底其实比谁都难过?”
所以才会在得到一丝温暖时患得患失,如履薄冰;才会在听到挑拨离间时,轻易便动摇了心底那点可怜的微光。
崔置婉仰首凝视他紧绷的下颌线,眸中漾着理解与疼惜的柔波。
“她若还在,定会为你骄傲。”
梁蘅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间。
半晌,才从齿缝中艰难挤出破碎的低语。
“可我…再也没有机会告诉她…这些年…我其实很想、很想她…”
话语终了,带着哽咽。
窗外,雪落寂寂,唯有红梅枝桠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幽冷而执着。
崔置婉依偎在他肩头,感受着他身躯细微的颤抖,嗓音轻如耳语,却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阿蘅,祭奠哀思,本不在于焚香叩首的虚礼,而在于心。”
“你若想她,便在心里告诉她。”
梁蘅沉默良久,终是缓缓颔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
崔置婉依偎在他胸前,抬眸望去,他眼底的怜惜与坚定清晰可见。
这一望,却倏然勾起了久远的记忆。
那年初见的光景,隔着岁月烟雨,无声漫涌而来。
彼时的姑苏,正值暮春,连日阴雨霏霏,天地间一片朦胧湿意。
梁蘅奉旨南下查案,行程被这缠绵的雨水阻隔,只得暂歇姑苏城。
那日清晨,雨丝细密如织。
他独自撑着一柄素油纸伞,行走在幽深湿冷的青石巷中。
青石板被雨水浸润得黝黑发亮,倒映着灰白的天光。
万籁俱寂中,一缕清泠的琴音,不知从何处幽幽飘来,如石上清泉,泠泠作响。
然那泉声深处,又分明缠绕着几丝孤寂,忧忧淡淡。
他心中微动,循着那断续的琴音缓步寻去。
行至巷尾,见一座青瓦白墙的古朴宅院,乌漆院门半掩半开。
院内,一株高大的玉兰树正盛放,满树雪白的花朵硕大而皎洁。
风过处,花瓣簌簌飘落,无声地覆盖在阶前湿润的青苔石板上。
白瓣青石,宛如春泥覆雪,清寂中透出别样的生机。
就在他驻足凝望的刹那,那如诉的琴音,却戛然而止。
“何人?”一道清冷的女声自院内传来,带着几分警惕。
梁蘅微微一怔,循声抬眸望去。
只见那株繁花如雪的玉兰树下,立着一位青衣少女。
她怀中抱着一张古琴,身形纤细,眉眼如工笔细细描摹,温婉娴静。
然那双眸子望过来时,却似笼着一层薄霜,疏离而淡漠。
她纤长的素手仍按在冰凉的琴弦上,眸光淡淡扫向他,带着审视,亦带着一丝独居者惯有的戒备。
他收敛心神,隔着半开的院门,拱手施了一礼,声线温和清朗。
“在下途经此地,为姑娘清绝琴音所引,一时忘情,冒昧打扰,还望见谅。”
少女沉默片刻,目光在他沾了微雨的肩头与清正的面容上短暂停留,忽而轻启朱唇,嗓音比方才柔和了些许。
“公子既识得琴音,听得懂其中之意,便不算打扰。”
梁蘅闻言微讶,不由抬眸更认真地望她。
她却不再言语,只转身走向那株玉兰,微仰起头,伸出皓腕,从低垂的枝头上,轻轻折下一支含苞待放的玉兰。
那花苞莹白如玉,尖端晕染着一抹极淡的紫色。
她转身走回,将花枝递向他,语调依旧清浅。
“春寒未尽,公子衣衫单薄,赠尔一支玉兰,聊表寸心,权当添几分暖意罢。”
梁蘅一时怔然,下意识伸手接过。
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递花时微凉的指节,一丝奇异的微颤,蓦地自指尖窜入心头。
“只谢春不晚,赠尔支玉兰。”
她低低道了一句,似解释,又似自语。
“公子不必介怀。”
梁蘅垂眸,凝视着手中这枝带着雨露清香的玉兰,那莹白的花苞似蕴藏着整个初春的生机。
他忽而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笑,抬眸问道:“姑娘赠花,可曾问过这花,愿不愿意?”
少女显然未料到他会作此问,抬眸,似是从此刻起才真正凝神,打量起眼前这位不速之客。
须臾,她唇角竟也弯起一抹笑弧,宛如冰湖初融。
“玉兰不语,便是默许。”
梁蘅低笑出声,小心地将那支花木清香的玉兰纳入袖中,这才正色道:
“在下梁蘅,不知姑娘芳名?”
“崔氏,置婉。”她回答得简洁,语气平平,“清河崔氏分支之女。”
清河崔氏。
梁蘅眸光微微一凝。
崔氏乃累世簪缨的世家大族,声名显赫,即便是分支,也绝非寻常门第。
可眼前这位少女,一身素净布衣,独居这姑苏偏隅小院,琴音中透骨孤寂,显然并非族中受宠娇养之人。
他心下了然,却未多问半句,只温声道:
“崔姑娘琴艺精湛,意境深远,不知来日可否有幸,再聆一曲?”
崔置婉静默了片刻,睫影似蝶翼轻颤。
她抬眸,目光掠过院外迷蒙的雨幕,复又落回梁蘅身上,轻声道:
“公子若真想听,明日此时,可再来。”
言罢,她不再多言,抱着琴,转身缓步离去。
少女的青色裙裾拂过落满玉兰花瓣的石阶,背影清瘦而挺直。
恰似她折下的那支玉兰,孤高清傲,却自有风骨,不折于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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