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城市依旧沉浸在深灰色的静谧中，唯有萧然面前那盏小小的餐车照明灯，投射出一圈孤独的光晕。
那张泛黄的差评单在他指间微微颤抖，纸张的质感如同垂死者的皮肤，冰冷而脆弱。
“送得太慢，饿死了”——这六个字仿佛带着一股穿越时空的怨气，死死地钉在他的视网膜上。
这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但这一次，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与烦躁在他心底发酵，最终化为一股决然的冲动。
他猛地从保温箱最底层抽出一张崭新的空白订单，冰冷的金属笔尖在纸上划出决绝的声响。
收件人：写单者。
地址：第十三殡仪馆。
备注：你说饿死了，那我送碗热的。
字迹刚劲，带着一丝不计后果的疯狂。
“你疯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冷月心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她裹着一件黑色风衣，眉宇间满是凝重，“萧然，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主动向‘恶意缔约’的源头发出契约，这会让你直接暴露在它的规则之下！这是在挑衅，是自杀！”
萧然头也没回，只是将写好的订单用力按在保温箱上，动作中透着一股压抑已久的宣泄。
“等等！”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苏小暖抱着她的数据终端，屏幕上瀑布般流淌的数据光芒映亮了她年轻的脸庞，“我刚完成了一次深度数据回溯！你们看，所有指向‘十三号’的差评信号源，无论表象是愤怒、是催促、还是绝望，它们在情感频谱的最底层，最终都指向同一个完全相同的模式——‘被遗忘的愤怒’！”
她将一张三维数据图投射到半空中，那是一团深邃的、不断扭曲的暗红色能量核心。
“这根本不是惩罚！这是一种频率极低的求救信号！”苏小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系统将它误判为恶意，是因为它的能量形式太过古老和纯粹。萧然，你这次去，不是在送餐，你是在给一个快要‘饿死’的灵魂，喂下第一口饭！”
话音未落，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里翻阅着一本厚重古籍的秦芷若忽然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穿过晨曦的薄雾，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古契约守则》，残篇，第三卷，有这样一句话：‘执法者若久执刑罚，必为戾气所染，渐失本心，需以‘宽恕之单’唤醒沉睡之契约，方可窥见善恶之源。’”
她轻轻合上书，看向萧然手中的那张订单：“这或许就是传说中‘饱足协议’的最后一环。系统让我们处理差评，是在执行刑罚。但它真正的目的，是等待一个执法者，愿意主动递出‘宽恕’。萧然，你送的不是一份好评，你送的是一份救赎。对它的，也是对我们自己的。”
三道目光，三种截然不同的解读，此刻却都汇集在了萧然身上。
他沉默了片刻，紧绷的嘴角忽然松弛下来，露出一个近乎释然的微笑。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转身，熟练地将一份刚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装入特制的保温箱中。
红油的香气与浓郁的骨汤味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
“咔哒”一声，保温箱的盖子合上了。
他手腕上的小绿AI界面闪烁起柔和的绿光，发出一贯冷静的电子提示音：“警告：此订单未录入系统，无任何积分与物质奖励。警告：目标能量场极不稳定，接触可能触发‘反向吞噬’协议，执行者存在灵魂湮灭风险。”
“那就……不算积分了。”萧然轻描淡写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当是我欠了谁的人情，今天顺路还了。”
他的话音刚落，手腕上的系统界面突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所有警告文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行从未出现过的、散发着微光的古朴字体：“配送中……是否开启‘共情模式’？”
萧然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本能地，他点了点头：“开。”
殡仪馆门前那条熟悉的青石台阶，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愈发沧桑。
石阶上的裂纹像是大地的伤疤，记录着无人问津的岁月。
过去每一次，萧然都会在这里止步，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冷气息。
但这一次，他没有停。
他一步一步，沉稳地踏上台阶，脚下的石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连这座建筑都在屏息等待。
他将那个温热的保温箱轻轻放在门边，没有敲门，也没有呼喊，只是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这碗汤，不收钱，也不求好评。就当……我请的。”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门，转身准备离开。
他已经做完了他能做的一切，剩下的，便交由命运。
就在他转过身的刹那，那扇严丝合缝的朱漆大门门缝中，一缕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黑雾，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出来。
它没有之前任何一次遭遇时那般狂暴与怨毒，反而像一个胆怯的孩子，带着无尽的犹豫与试探，缓缓地、缓缓地缠上了保温箱的把手。
那动作轻柔得，像一只渴望触摸温暖却又害怕被烫伤的手。
与此同时，保温箱内，那碗麻辣烫的汤面，本应平静如镜，此刻却泛起了极细微的涟漪。
涟漪的倒影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悄然浮现。
那身影穿着一身绣满繁复符文的长袍，面容与萧然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加苍白，眼神里是化不开的千年孤独。
倒影中的“萧然”缓缓抬起头，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萧然手腕上的小绿AI突然发出一阵急促的震动，声音不再是冰冷的电子合成音，而是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检测到……检测到‘第一声感谢’——精神信号已接收，来源：‘写单者’。”
这个词落下的瞬间，仿佛一个被按下的开关。
“啪！”
殡仪馆大门上方，那盏积满了灰尘、不知熄灭了多少年的老旧风灯，猛地亮了起来，昏黄的光芒瞬间刺破了周围的黑暗。
“啪！啪！啪！”
紧接着，仿佛是连锁反应，从大门开始，沿着建筑的轮廓，一盏，又一盏，无数盏灯光接二连三地亮起。
光芒穿透紧闭的窗户，将整座死气沉沉的殡仪馆照得灯火通明，宛如一座沉睡了千年的宫殿，终于在这一刻，缓缓睁开了它的眼睛，重新迎来了属于它的黎明。
萧然站在台阶下，沐浴在这片突如其来的温暖光芒中，一动不动。
他能感觉到，“共情模式”下，一股庞大而古老的悲伤与释然正通过那缕黑雾，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吞噬，而是一种分享，一种诉说。
他赢了，却感觉不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因为在那份如释重负的“感谢”背后，他触摸到了一个更为深邃的空洞，一个因被遗忘太久而留下的巨大空白。
这份空白，不仅仅属于那个“写单者”，也似乎……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
旧的规则被打破，而新的规则，尚未写就。
城市苏醒的喧嚣声逐渐传来，但他耳边，却只剩下一片奇异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他，去填写下一张订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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