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渡虚”号的船首，接触到那面由纯粹信息构成的白色平面时，岩罡的知觉系统，首次记录到一种名为“瓦解”的现象。
没有空间维度的变化感，也没有时间流速的异常感。
他只是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包括这艘船的每一部分，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转译成了最基础的数据单位。
他的意识脱离了生理载体，悬浮于一个由二进制符号构成的巨大信息场内，白光在其中不规律地闪动。
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彻底失去物质属性的非实体状态，并触发了深层的警报反应。
他无法接收到肢体的反馈，无法调动体内的能量，甚至连“思考”的执行过程，也变得极度缓慢和困难。他感觉自己的意识结构正在趋向溃散，在这个纯粹的逻辑环境里失去了自主性。
“维持意识稳定，以我为坐标基点。”
在岩罡的精神即将被这片数据环境完全同化、消解的瞬间，陆沉那音调平稳、内容明确的声音，如同一条强制性指令，直接在他的意识核心响起。
岩罡的精神状态猛然回稳，他依据指令，将自己将要离散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陆沉那个清晰的声音源上。
下一刻，他终于在这个白色的数据场中，“定位”到了陆沉。
陆沉，或者说，陆沉的“意识核心”，呈现为一尊由五色光与金色秩序符文交互构成的稳定结构，牢固地悬停在这个流动不息的信息场的中心。
而“渡虚”号，则显现为亿万道携带混沌特征的数据流，以那个稳定结构为核心，构成了一个封闭的、自我循环的系统，以此抵御着外部足以冲刷一切的信息洪流。
这，就是“幽径”的运行原理。
它并非物理空间层面的移动，而是文明信息层面的，数据迁移。
将自身的存在形态，完全转化为信息，通过这个古老的网络，传输到宇宙的另一端，再重新进行“实体化”、“结构还原”、“机能重组”。
这种航行模式，过程特殊、具有高风险，但能有效规避那些基于能量与空间法则的常规探测手段。
不知经过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极长的时间。
当那片白色的数据流，运行至终点时。
岩罡感到自己的意识急速下沉，仿佛从休眠状态被强制唤醒。
他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感知到了体内流动的能量，更感受到了脚下船体的坚实质感，一种仿佛与自身存在绑定的感觉。
他睁开眼睛，望向那面巨大的光影屏幕。
他们，已经到达了一片全新的、完全陌生的寂静星域。
而那艘散发着威胁信号、外观不协调的战舰，已经不见踪影。
【……跃迁程序结束。已脱离弦锚点‘L1-Alpha’，抵达中继坐标‘R-734’。】
【……船体结构完整度：100%。能量储备：100%。未侦测到异常信息附着。】
AI-01冰冷且精确的声音，在船舱内响起。
“之前那艘船……”岩罡心有余悸地问，“那是什么？”
“一群机会主义的掠夺者，循着跃迁的痕迹而来。”
陆沉的视线，停留在星图之上，在那个早已远离的“星门”坐标位置，一小片代表着“剧烈”、“无序”与“不稳定”的能量残留，被清晰地标注了出来。
“逻辑奇点”文明自认为隐秘的航道，在数十万年的时间流逝后，早已不再是秘密。
这些嗅觉敏锐的“拾荒者”，也许不理解“星门”的工作方式，但它们，却学会了蹲守在这些“星门”的出口，捕捉那些从中出现的目标。
【根据其跃迁特征分析，该未知单位的动力系统，由至少十七种不同文明的、不兼容的引擎强行整合而成。其跃迁模式混乱、缺乏规律，且会对自身结构造成不可逆的物理损伤。】
【数据库无匹配项。初步定名为……‘拾荒者’。】
AI-01迅速提交了它的分析报告。
“一群以战争遗物为生，依靠拼凑与劫掠在这片黑暗环境中维持存在的投机者。”陆沉平淡地补充道，“它们的技术体系，来源混杂，不成系统，但正因为此，也具有高度的……不可预测性。”
“它们或许不像晶族那样具有高度的组织性，也不像收割者那样拥有绝对的个体力量，但它们的数量，恐怕……比我们预估的，要多得多。”
岩罡的心情，又一次沉重起来。
这个宇宙，比他之前所认知的，还要危险。
除了那些处于文明顶端的“神明”，在未被照亮的区域，还活动着无数以劫掠为生的危险势力。
“无需关注。”
陆沉的脸上，没有任何担忧的神色，“与那些真正的捕食者相比，它们，甚至没有成为我对手的资格。”
“继续航行，目标，下一座星门。”
【指令已确认，管理员。航线已重新规划。】
崭新的“渡虚”号，再次开始了它安静的“空间同调”航行。
然而，就在它们航行了大约半日之后。
【警报！前方航道，侦测到……一个微弱的高维信息信标。】
AI-01的声音，再度响起。
“信标？”陆沉的眉毛，轻微地动了一下。
【是的，管理员。该信标不携带任何威胁信息，也并非求救信号。其结构作用，近似于一个……承载信息的漂流物。】
“靠近它。”
很快，“渡虚”号，便抵达了一片没有任何物质存在的虚空。
AI-01将那面光影屏幕的解析度，提升到了极限。
岩罡看到，在他们前方的黑暗中，安静地，悬浮着一片……手掌大小的，呈半透明质感的……翠绿色树叶。
那树叶的表面，刻印着无数比发丝还要精细万倍的深奥纹路。一股含有“寂灭”与“诗意”的特殊波动，从那树叶上，缓缓地扩散开来。
【正在解析信标内容……】
【……解析完成。】
AI-01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它自身数据库无法定义的……“困惑”。
【管理员，那是一首……诗。】
下一刻，那片树叶之上，无数的纹路被激活，化作一行行充满了时间感与孤独感的古老文字，显示在光影屏幕之上。
“吾自时间之初而来，将归于纪元之末。”
“行过万千世界，见过众生悲苦。”
“踏过神魔骸骨，亦曾于虚无中独舞。”
“前路已尽，墓碑无名。”
“后来者，若你亦是……不甘之人。”
“请记住……”
“在万道之墓，那归于‘终焉’的尽头，为你的敌人，留下一座……最高的……丰碑。”
诗句，在此处，中断了。
那片树叶，在传输完所有信息后，结构自动分解，化作细小的绿色光点，融入了这片寒冷的宇宙空间。
船舱之内，一片寂静。
岩罡凝视着那已经消失的诗句，感知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混杂着久远孤独感与悲剧性的情绪。
而陆沉，则双手负后立于船首，默默分析着那最后一句在逻辑上矛盾但又蕴含深层意指的话语，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思索。
“在终焉的尽头，为敌人……留下一座丰碑？”
他轻声自语，道碑元婴，在此时高速运转。
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
“AI-01。”
【我在，管理员。】
“将这段信息，设定为最高优先级。”
“与我们已知的全部关于‘万道之墓’的情报，进行交叉对比分析，推演其全部的可能性。”
【……指令已确认。】
陆沉缓缓抬头，视线，再次投向了那浩瀚星图的末端。
那片充满未知与终结的禁忌区域，在他的认知里，又增添了一层……更加难解的……神秘。
“继续前进。”
“渡虚”号，再次安静地，驶入了前方的黑暗。
只是这一次，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将要前往的，或许并不仅仅是一处……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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