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的清晨，雾气像化不开的浓牛奶，沉甸甸地压在石湾村的田埂上。昨夜又落了层薄雪，枯草尖上顶着白绒，空气里满是清冽的、带着水汽的寒意。河边那棵老柳树，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幕下伸展着，像一幅用淡墨勾勒的写意画，枝桠间还挂着几片顽固的枯叶，在微风中瑟缩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蓝草被父亲张二狗半拉半劝地拽到了河边。她穿着那件驼色大衣，围着厚厚的围巾，只露出一双清亮却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脚下的冻土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某种坚硬而冰冷的过往上。她知道父亲的心思，也明白这场“谈话”的不可避免。有些结，总得亲手解开，哪怕只是为了彻底埋葬。
贺定北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站在老柳树最粗壮的那根虬曲的枝干下，身影在薄雾中显得有些模糊。穿着那件从海城带回来的羊绒衫，外面套了件羽绒服，依旧是那副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模样。他显然等了很久，脚尖无意识地踢着脚下的薄雪，留下一个个凌乱的小坑。
看到蓝草和张二狗的身影从雾中显现，他整个人像是被按了启动键，瞬间绷紧了身体，眼神里爆发出一种混杂着紧张、期待和忐忑的光亮，快步迎了上来。
“蓝草！你来了！”他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终于抵达目的地，那份悬了许久的心，在看到她身影的这一刻，骤然落下，却又立刻被更汹涌的情绪淹没。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蓝草的脸，贪婪地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要将这三年未见的空白，用目光一点点填满。
张二狗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识趣地没有再靠近。他从怀里掏出那杆陪伴了他半辈子的旱烟锅，并不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铜锅沿，目光投向远处雾气氤氲的河面，留给两个年轻人一个沉默而宽厚的背影。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清晰：“你们聊。蓝草，时间别太久，免得耽误北伢子回城的火车。” 这话听似催促，实则是给了他们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也划定了一个无形的界限。
蓝草对着父亲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面前的贺定北。她的眼神平静，像结了薄冰的河面，不起一丝波澜。
她微微颔首，语气是标准的社交场合的客气，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疏离的礼貌，仿佛在面对一个久未联系的普通同学：“贺定北，恭喜你。大学毕业了，马上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学生，未来的国家公务员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贺定北试图营造的、带着些许温情的氛围，将两人之间那道无法忽视的现实鸿沟，赤裸裸地摆在了面前。
“你就别笑话我了！”贺定北的脸瞬间涨红，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那点刚刚升起的期待和勇气，被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击得摇摇欲坠。
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语气带着恳求的卑微，眼神里充满了懊悔和急切的辩解：“蓝草，我知道……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显得苍白无力，都可能让你无法原谅。但当年……当年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努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我，还有姜成……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光着屁股长大的！青梅竹马！那份情分，难道你都忘了吗？”
提到“姜成”这个名字，蓝草平静的眼神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颗细小的石子，荡开一圈极淡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沉寂。
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目光依旧落在贺定北脸上，却仿佛穿透了他的身体，望向了遥远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贺定北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瞬间的失神，以为是触动了她心底的柔软，连忙趁热打铁，语气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自我剖白的沉痛：“姜成走后……我知道你有多难过，多孤单。那段日子，我是真心实意想照顾你，想陪在你身边，想替姜成……守护你。我是真心实意喜欢你的！蓝草，你相信我！”
他急切地想要证明自己，那些被时光尘封、或许连他自己都快要分不清是真情还是愧疚的记忆，此刻被他翻箱倒柜般地搜寻出来，试图以此打动眼前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女孩。
“是你和我妈的矛盾！都是因为她！”他猛地将矛头指向了自己的母亲，语气里充满了怨怼和无奈，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当年的懦弱和逃避摘得一干二净：
“她那个人你也知道，强势、刻薄、势利眼！是她看不起你家当时的处境，是她嫌你是个负担，是她在背后嚼舌根，说那些难听的话……是她逼我退婚的！我当时……我当时太年轻，太懦弱，没有勇气反抗她，也没有保护好你……我后悔了！蓝草，我真的后悔了！这三年在海城，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不在后悔！”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带上了哭腔，那双在城市里养得有些文弱的眼睛里，此刻盈满了水汽，显得格外可怜。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蓝草的手臂，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那一刻，被她不着痕迹地后退半步，避开了。
那微小的动作，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瞬间浇灭了他眼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让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显得无比尴尬和狼狈。
蓝草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历经世事后的通透与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贺定北耳中，像冬日里的冰凌，冷冽而坚硬：
“贺定北，”她轻轻唤了他的名字，语气里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然，“人总是要往前看的。不能总活在过去。”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他那张写满悔恨的脸，投向那棵沉默矗立的老柳树，仿佛在透过它，回望那些遥远的时光碎片。
“姜成走后的那段岁月，很难。”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谢谢你……曾经给予的那些关怀和照顾。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那些陪伴，像一点微弱的光，确实……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她承认了这份情谊，没有否认，也没有夸大。
“但是，”她话锋一转，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而清晰，目光也再次落回贺定北脸上，那双眼睛里，此刻只有平静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距离感，“儿时的关爱，少年的陪伴，并不代表现在，更不预示未来。我们都长大了，经历了不同的人生，走在了不同的路上。你该明白，我们之间，早就不一样了。差距，不仅仅是你在海城读大学，我在村里种蘑菇这么简单。”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你妈说的那些话，小贱人，泥腿子，甚至……克夫……我都听见了。一字不落。”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狠狠钉在贺定北的心上。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话，是他母亲说的，却也像一把无形的刀，由他亲手递到了蓝草面前，将他们之间本就脆弱不堪的情分，切割得鲜血淋漓。
“所以，贺定北，”蓝草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彻底的释然，也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终结意味，“以后，各自安好。互不打扰。”
这八个字，如同最终的判决，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瞬间砸碎了贺定北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幻想。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失，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绝望，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连站立都变得困难。
“不……蓝草……你不能……”他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
蓝草没有再看他。她微微侧过身，目光投向不远处父亲的背影，以及更远处，那片被晨雾笼罩、却已然在她手中焕发生机的土地。她的眼神里，有对过往的告别，更有对未来的笃定。
“贺定北，”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却带着真诚的祝福，那祝福里，没有掺杂任何杂质：“学业己成，就祝你前程似锦，鹏程万里！”
蓝草毫不犹豫的转身快步走到父亲身边，嘻哈着说道：“爸，天还怪冷的，我们回家吃早餐，我要两个荷包蛋！”
“好，闺女说啥就是啥！别说两个荷包蛋，四个都行！”
贺定北看着蓝草父女越走越远，眼睛一个劲的酸涩，鼻子止不住的发痒，他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长叹一声：“蓝草，我们终究是错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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