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秘谷的第一夜，是许多人自离开西域以来，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夜。没有呼啸的风沙，没有刺骨的寒冷，更没有随时可能出现的追兵。身下是干燥柔软的铺盖，耳边是溪流淙淙与虫鸟低鸣，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的草药香气，这一切都如同最好的安抚，将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下来。
翌日清晨，天光透过山谷上方狭窄的缝隙，温柔地洒落。鸟鸣啁啾，更显谷中幽静。
王劲是第一个爬起来的，站在木屋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骼发出噼啪的脆响，他深吸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畅快地吼道：“舒坦！他娘的，总算能睡个囫囵觉了！”
他的大嗓门惊起了林间的飞鸟，也引得其他屋舍的人陆续醒来。严锋带着士兵们检查武器，整理行装，虽然暂时安全，但多年的军旅习惯让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几名伤势较重的士兵在时若的照料下，气色也明显好转。
时若细心地带着血污的布条换下来在溪边洗净晾晒。冰凉的溪水漫过手腕，让她因连日劳累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阿月也走了过来，蹲在她身边，用手拨弄着清澈的溪水，脸上多了几分血色。
“时若姐姐，你的伤……还好吗？”阿月关切地问。
时若笑了笑，活动了一下肩膀：“已无大碍了，谢先生的药很有效。倒是你，感觉如何？”
“好多了。”阿月望着潺潺溪流，眼神有些悠远，“只是……一想到商会如今不知乱成什么样子，葛里叔叔他……”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言的痛心与愤懑。
时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声地安慰着。
另一边，萧逐渊和顾青舟则在谢知远的陪同下，漫步于谷中。谷地虽小，却规划得井井有条。除了居住的木屋，还有储存物资的仓库，甚至有一小片开垦出来的药圃，种植着不少珍稀药材。更让萧逐渊心惊的是，在靠近山壁的地方，他隐约看到了几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口，里面似乎传来隐约的金铁交击与打磨之声。
“谢先生此处，真是世外桃源，却又暗藏乾坤。”萧逐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谢知远捋须微笑，并不讳言：“不过是祖上留下的基业，为求自保，经营得用心了些。乱世将至，若无几分依仗，只怕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他话锋一转，看向顾青舟，“顾先生以为呢？”
顾青舟目光扫过那些隐蔽的洞口，淡淡道：“未雨绸缪，智者所为。”
谢知远哈哈一笑：“顾先生还是这般惜字如金。”他停下脚步，神色稍正，“两位，据影卫最新回报，三岔驿及周边关卡的盘查并未放松，反而有增兵迹象。睿亲王是铁了心要将你们留在陇西边境。”
萧逐渊眉头微蹙：“谢先生之前说，两日后有稳妥路径……”
“计划需稍作调整。”谢知远道，“原定路线恐已暴露。老夫需一日时间，重新安排，确保万无一失。所以，诸位需在此多停留一日。”
多留一日，便多一分风险，但也多一分准备的时间。萧逐渊与顾青舟对视一眼，均点了点头。眼下，除了信任谢家，他们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如此，便有劳谢先生了。”
午后，谢知远邀请萧逐渊和顾青舟至他的书房品茗。书房不大，藏书却颇为丰富，涉猎极广。闲谈间，谢知远看似随意地问起西域风物、睿亲王在西域的布局，言语间显露出对天下局势极深的了解，其情报网络之发达，令萧逐渊暗自心惊。
而顾青舟大多时候只是静静聆听，偶尔在谢知远问及医药、星象或一些古籍典故时，才会简洁地回应几句。萧逐渊能感觉到，谢知远对顾青舟的态度，除了客套与感激之外，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平等的探究与尊重。这绝不仅仅是对一个“有恩之人”的态度。
夜幕再次降临。谷中燃起篝火，影卫准备了比昨日更丰盛的饭食，甚至还有几坛窖藏的米酒。连日来饱经忧患的众人，终于得以暂时放下重担，围坐火旁，气氛难得的轻松。
王劲几碗酒下肚，话匣子便打开了，拉着影七称兄道弟，吹嘘起自己当年的“丰功伟绩”。影七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偶尔也会在王劲说到夸张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巴图长老和阿里木则与另外几个年长些的影卫低声交谈，似乎在交流着西域与中原的商路见闻。
时若和阿月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看着跳跃的火焰，低声说着女儿家的体己话。阿月对时若的医术和一路上表现出的坚韧钦佩不已，时若则安慰着她，告诉她商会定有重振之日。
萧逐渊与顾青舟坐在火堆旁，看着这短暂的和平时光。
“顾兄，”萧逐渊饮了一口温热的米酒，望着火光，低声道，“这位谢先生，还有谢家……你似乎知之甚深？”
顾青舟沉默地看着舞动的火焰，良久，才缓缓道：“年少时，随家师游历，曾与谢家有过一段渊源。谢家……很复杂。他们超然物外，却也洞悉世事；他们出手相助，但所求为何，往往难以揣度。”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与他们打交道，需牢记一点：谢家维护的，从来不是某个人，或某个朝廷，而是他们认定的……‘秩序’。”
“秩序？”萧逐渊若有所思。
“一种利于他们生存和发展的平衡。”顾青舟道，“睿亲王的野心打破了这种平衡，所以他们出手。但若有一天，朝廷的举措触及了他们的根本……他们的立场，未必不会改变。”
萧逐渊心中凛然。顾青舟的话，为他揭示了与谢家合作背后潜藏的风险。这是一把双刃剑，能伤敌，也需防其伤己。
“我明白了。”萧逐渊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顾兄提醒。”
夜深了，众人陆续回屋休息。山谷恢复了宁静，唯有篝火余烬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
萧逐渊回到屋内，时若还未睡，正就着油灯缝补他外袍上被荆棘划破的口子。灯光下，她的侧脸柔和而专注。
萧逐渊走过去，从身后轻轻拥住她，将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草药清香，心中一片安宁。
“逐渊？”时若微微侧头。
“没事，”萧逐渊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温柔，“只是觉得，有你在身边，真好。”
时若放下针线，转过身，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我们会平安回去的，对吗？”
“对。”萧逐渊斩钉截铁，目光坚定，“一定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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