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铃声落下的那瞬，林小满的手已经按在了桌底抽屉的边缘。
她没抬头，只是指尖一勾，抽出那块裂了细纹的古镜残片，轻轻放在案上。镜面映不出人影，只有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在缓慢流动。她右手迅速捏诀，左手抓起朱砂笔，在残镜周围画下引魂阵的轮廓。红痕落定，魂灯火苗猛地一矮，像是被什么压住了呼吸。
周予安从门口走来，脚步很轻。他站在林小满身侧，目光落在那盏东边的灯上——火苗微弱，灯芯裂口比昨夜更深。
“又来了。”他说。
林小满点头，低声念咒。阵中雾气开始旋转，渐渐凝成一个人形。
那少年出现得并不突兀，像是从一团湿冷的空气中慢慢析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夏季校服，领口有暗红的痕迹，左耳后一道旧疤泛着青灰。他站着，双手紧握，指节发白，整个人像是绷到了极限。
林小满没有立刻说话。她将魂线绕在指尖，轻轻一拉，一线微光从少年胸口抽出，缠上她的笔尖。那光断断续续，带着刺痛般的震颤。
“你不是为执念来的。”她终于开口，“你是被推下来的。”
少年猛地抬头，眼神里有一瞬的惊愕，随即被汹涌的情绪淹没。他嘴唇动了动，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你怎么……知道？”
“你的魂体有外力撕裂的痕迹。”林小满收起魂线，目光没移开，“不是心结滞留，是死得不明不白。”
少年的身体晃了一下，周予安上前半步，伸出手，却没有碰他。那手悬在半空，像是在提供某种支撑。少年盯着那只手，忽然低声道：“我……我叫陈默。我……不是自杀的。”
林小满没动，只是看着他。
“他们说我跳下去的……监控只拍到我站在天台边……可那天风很大，有人从后面推了我。”他的声音越来越抖，“我摔下去的时候，听见有人笑。”
周予安的手缓缓落下，指尖微微发凉。
林小满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碗清水，撒入三粒安魂砂。她将水放在阵中央，轻声道：“想说，就从头说。不想说，也可以走。但你得先稳住魂，不然撑不过今晚。”
陈默盯着那碗水，像是在确认自己是否还活着。他慢慢蹲下，双手抱住膝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从初二开始……他们就盯上我了。因为我穿旧衣服，因为我爸是清洁工……他们说我是‘贫民窟的虫’。”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声响：“课桌被倒垃圾，书包里塞死老鼠……他们拍我哭的样子发到群里，配文‘求饶视频’。老师说‘同学间闹着玩’，家长说‘你别太敏感’。我报警，警察说‘没造成实质伤害’。”
林小满坐在桌后，没记录，也没打断。
“最后一次……他们把我堵在器材室。三个人，拿扫帚柄打我，说要‘教我做人’。我逃出来，浑身是血。那天晚上，我在天台站了很久。我以为只要我走了，他们就会停。”
他抬起头，眼里全是血丝：“可他们跟上来，说‘你跳啊，拍个视频我们发抖音’。我往后退，有人从后面撞了我一下……我踩空了。”
屋内一片死寂。魂灯的火苗忽然剧烈晃动，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结界边缘泛起一层淡灰的波纹，迅速扩散又收回。
林小满立刻掐诀，低声念镇魂咒。周予安也抬手，将自己的残魂之力缓缓注入结界。那层灰雾终于退去，魂灯恢复微弱的光。
陈默瘫坐在地，呼吸急促，像是刚从一场噩梦中挣脱。
林小满走到他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符纸，轻轻贴在他胸前。符纸燃起一缕青烟，迅速融入他魂体。他的身形稳定了些。
“我能听你说完。”林小满说，“但不能保证能为你讨回公道。”
陈默抬头看她，眼泪无声滑落：“我不要公道……我只想有人知道，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想……让他们不能再这样对别人。”
林小满沉默片刻，转身走向后室。她打开柜子，取出一本旧册子，翻开一页，写下：“非典型滞留魂，编号07，陈默，死因存疑，疑似群体暴力致死，魂体受怨气与不公双重羁绊。”
她合上册子，回头对周予安说：“以前我们接的，都是走不出过去的魂。可他不一样。他不是走不出，是没人让他走出来。”
周予安看着陈默，轻声说：“他不是第一个。”
林小满一顿。
“校园里……可能还有别的魂。”周予安说，“像他一样，死得不明不白，却没人听见。”
林小满的手指在册子边缘轻轻敲了两下。她走回前厅，将陈默带进后室角落，点燃一盏青灯放在他身旁。灯焰稳定，映出他清晰的脸。
“你先在这里。”她说，“别乱走，也别靠近那盒子。”
陈默点头，声音很轻：“谢谢。”
林小满回到桌前，翻开《方法手册》。她翻到“五类执念的情感路径图”，在最下方空白处，写下新的一行：
“第六类：未被承认的伤害。倾听要点——不急于安抚，先确认存在；沉默时机——当讲述者停顿，不代表结束；告别信号——当他说‘我想让他们知道’，而非‘我想放下’。”
她合上手册，抬头看向周予安。
“我们一直以为，执念是放不下的人。”她说，“可有些人，是没人让他们放下。他们不是不愿走，是不敢走，怕一走，就真的没人记得了。”
周予安站在灯影里，没说话，只是默默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旧地图册，放在桌上。封面印着“市立第三中学”。
林小满看着那本书，手指轻轻抚过书脊。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震动。
她立刻起身，快步走到门口。
门槛外，那三样东西依旧摆在那里——青铜铃、半片瓷簪、泛黄车票。刚才那一声，是铃在无风中轻轻晃了一下，铃舌碰在边缘，发出短促的“叮”。
她蹲下身，仔细看。铃身绿锈未变，瓷簪断口处的裂纹似乎比昨日延伸了一点，车票的纸角微微卷起，像是被谁翻动过。
她没碰，只是掏出手机，拍下照片，存进“未知访客，留信”文件夹。
回到屋内，她将照片导入电脑，放大车票上的日期。墨迹模糊，但依稀能辨出“2018年6月15日”。
“比他早五年。”周予安站在她身后说。
林小满没应声。她打开抽屉，取出一支新笔，翻开调查笔记的第一页。
她写下：
“某中学，高三学生，因长期遭受群体欺凌，于教学楼天台坠亡。死因：外力推搡致失衡，非自愿。生前未获支持，死后魂体滞留，诉求：证明确非自杀，阻止同类事件。”
笔尖停顿了一下。
她继续写：“调查方向：校园监控记录、当日目击者名单、网络群组信息留存、教师处理态度。”
写完，她合上笔记，抬头看向后室。
陈默坐在青灯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头微微低着，像是在休息。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比刚来时清晰了许多，甚至能看清校服袖口的褶皱。
林小满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明天。”她说，“我会去学校看看。”
陈默抬头，眼神里有一丝光亮。
“你不用做太多。”他说，“只要……去问一问。”
林小满点头。
她转身回到桌前，将《方法手册》推到一边，把调查笔记放在正中。笔搁在纸边，墨水未干。
周予安走过来，站在她身旁。
“你真的要接？”他问。
林小满看着窗外。夜色浓重，街灯昏黄，树影静止。她没回答。
她只是伸手，将门边那块“执念事务所·故事永恒”的牌子轻轻转了个面。正面朝外，字迹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风吹过，门槛外的青铜铃又晃了一下。
这一次，没有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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