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慌乱地次第亮起，将一张张惊惶无措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嘉佑帝病危！
后妃，皇子，公主，宗室亲王们从各自的宫苑府邸蜂拥而至，黑压压地跪满了皇帝寝殿内外。
哭声响成一片，有真切的悲伤，但更多的是对未来命运的恐惧和茫然。
陛下一去，他们这些人的荣华富贵，乃至身家性命，又将依托何人？
三皇子的生母庆贵妃，此刻钗环凌乱，喝问太医院院判：“白天院判不是说陛下已能进膳，身子大好了吗？为何不到半夜，就恶化至此？！你们太医院到底是何居心！”
那院判浑身发抖，以头抢地：“娘娘息怒，娘娘明鉴啊，白日陛下脉象确有好转之兆，精神健旺，能进饮食，此乃回光返照之象啊...”
“陛下龙体油尽灯枯，全凭一股元气支撑，如今怕是...”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砰砰磕头。
殿内的哭声更加响亮绝望了。
那些平日里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皇子公主们，此刻也顾不得仪态，伏地痛哭，眼神呆滞，还有机灵的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跪在前排的监国太子，心思各异。
跪在龙榻最前方，身为监国太子的三皇子深深地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看似与其他兄弟一样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
然而，若有谁能看到他被阴影遮挡的面容，便会发现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混合着狂喜与野心的弧度。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三皇子心中在呐喊。
压在他头上处处制约他，训斥他的老皇帝，终于要不行了，从今往后，这偌大的帝国，亿兆的臣民，无上的权柄，都将由他一人独掌。
再没有人能阻止他施展抱负！
再没有人会斥责他饮鸩止渴！
西夏，匈奴，王长乐...
他心中盘算着，眼中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属于他三皇子的时代，终于要来临了！
寝殿内，嘉佑帝气息奄奄，面如金纸，进气多出气少，眼瞅着便要断气了。
白日里还能精神抖擞地吃下一碗鹿肉，喝下三碗粥，到此刻生命之火即将熄灭，汤药都喂进去便吐出来，不过短短一天光景。
纵是贵为天子，九五之尊，在生死面前，与那寻常的商户官员，又有何不同呢？
一样的无力，一样的狼狈。
嘉佑帝的意识昏昏沉沉，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往事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飞速闪现：
他看见自己幼时在宫中，因生母位份低微又早逝，并不得父皇喜爱，兄弟姊妹也多冷眼相待，唯有既是同龄玩伴又是亲叔叔的镇海王与他最为亲近，两人在冰冷的宫墙内互相扶持，一同读书习武。
他看见自己在波谲云诡的夺嫡之争中披荆斩棘，最终在镇海王的鼎力相助下，险之又险地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宝座。
他看见自己初登大宝，龙御天下，却夜不能寐，对战功赫赫在军中和民间威望极高的皇叔充满了猜忌与恐惧。
终于，在登基的第二年，他寻了个由头，将镇海王贬至遥远的海南戍边，一去便是二十年，纵然皇族家宴也未召他回过一次...
自那以后，他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他沉迷后宫，玩弄权术平衡，以为如此便可掌控一切，却不知民生吏治日渐凋敝，帝国根基悄然腐朽。
浑浊的泪水从嘉佑帝苍老枯槁的面颊上滑落。
若当年能与皇叔君臣相得，肝胆相照，何愁大秦不兴？如今这江山糜烂至此，说到底，罪皆在他一人啊...
就在这时，耳畔模糊哭声变得清晰了。
嘉佑帝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陛下，陛下您醒了！”庆贵妃失声惊呼。
大太监高福连忙上前，轻轻掀开龙榻前的帷帐。
嘉佑帝再艰难地侧过头，浑浊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宗室，后妃和他的儿女们，看着那一张张或悲戚，或惶恐，或茫然，却无一不是平庸碌碌之辈的脸庞，他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为何那王长乐般的枭雄天资不能诞生于朕之皇室呢...”他气息微弱，轻声呢喃。
随即，他嘴唇翕动，发出了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璟耀...璟耀...”
跪在最前面的三皇子秦璟耀浑身一激灵，连滚带爬地扑到龙榻前，紧紧抓住父皇冰冷的手，涕泗横流哭喊道：“父皇，父皇！儿臣在，您怎么了？您要挺住啊父皇，您快点好起来啊！儿臣愿折损五十年阳寿，换父皇龙体康健！”
他哭得情真意切，真是天下第一孝子。
嘉佑帝颤抖地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儿子的头顶，声音细若游丝：“耀儿，今日父皇与你说的话...可记住了？”
三皇子一愣，随即低下头，泪水更多了，哽咽道：“儿臣...儿臣记住了...”
嘉佑帝一字一顿地叮嘱：“不可...过度依赖...佛道两教不可逼反...王长乐...要徐徐图之...”
秦璟耀将头埋得更低，眼中狠厉之色一闪而逝，但哭声却愈发悲切：“儿臣都记住了，父皇放心！”
嘉佑帝耗尽了大半力气，喘息越来越急促微弱了。
他的目光第二次扫向殿内黑压压的人群，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威严：“众卿...上前...”
所有宗室皇亲，皇子公主都屏息凝神，跪行上前。
嘉佑帝看着他们，断断续续地说道：“太子璟耀，仁孝聪慧，堪当大任，朕去后，即皇帝位，尔等当尽心辅佐，共保社稷，不得悖逆...”
众人哭声不断。
最后，嘉佑帝的目光落在跪在榻边，哭得几乎晕厥的昭华公主身上。
这是他最宠爱的小女儿，嘉佑帝颤抖着轻轻抚摸了一下昭华公主泪湿的脸颊，眼中流露出慈爱与不舍。
“儿啊...”
大太监高福会意，连忙将一份早已备好的明黄绸缎圣旨，恭敬地递到昭华公主手中。
圣旨中的内容可保她后半生无忧。
做完这一切，嘉佑帝了却了所有心事，脸上露出一丝释然笑意。
他的手，缓缓垂下。
这位统治了大秦皇朝近三十年的皇帝，就此溘然长逝。
寝殿内，死一般寂静。
持续了刹那。
随即——
“父皇！！！”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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