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天聪元年深秋,盛京皇宫的东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皇太极斜倚在豹皮褥子上,手中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悬挂在墙上的巨幅辽东地图。侍立在侧的,是刚从蒙古前线返回的镶白旗旗主多尔衮,以及被誉为“后金智囊”的汉臣范文程。
窗外北风呼啸,皇太极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范先生,你从宁锦前线回来已有半月。说说看,袁崇焕把那道关宁防线,修得怎么样了?”
范文程上前一步,清瘦的面容在烛光下更显肃穆:“回大汗,确如铁桶一般。锦州、宁远、山海关,层层设防,坚城重炮,我军若强攻,必是宁远之战的重演,代价难以承受。”
多尔衮年轻气盛,闻言冷哼一声:“难道就任由那袁蛮子在我们门口耀武扬威?父汗去年在宁远城下……”
“此一时,彼一时。”皇太极平静地打断了他,手中玉如意精准地点在地图上的辽东海湾,“正面的大门锁死了,我们就去找一扇侧窗。你们看这里——”如意尖端稳稳落在鸭绿江口外的一个岛屿上,“皮岛(今朝鲜椴岛)。毛文龙这颗钉子,在我后金背上扎了太久,该拔掉了。”
多尔程凝神看去,眉头微蹙:“皮岛?不过弹丸之地,毛文龙虽号称十万众,不过是乌合之众……”
“十六弟,你错了。”皇太极站起身,走到地图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皮岛笼罩,“皮岛,绝非弹丸之地。它是明国插在我们后方的一只眼睛,一把刀子!毛文龙借此岛,西可窥我辽南,东可挟制朝鲜,北能策应关宁。自我后金起兵以来,多少辽民从海上逃往该岛,使其兵源不绝?多少次,我大军西征,他却派小股精锐袭扰我复州、海州、耀州,焚我粮草,杀我斥候,如蚊蚋叮咬,虽不致死,却烦扰不堪!更可恨者,他以此岛为根基,维系着明朝与朝鲜的联络,让朝鲜虽与我盟誓,却始终首鼠两端!”
他的声音渐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愤懑:“欲要入关,必先取皮岛! 此患不除,我大军何敢长驱深入大明腹地?届时前方有关宁铁壁,后方有皮岛火患,朝鲜再反复无常,我大金便陷入三面受敌之绝境!”
这番话如重锤敲在多尔衮心上,他立刻收敛了轻视之色。范文程适时接口,条分缕析:“大汗圣明。毛文龙之患,在于其‘势’而非其‘力’。其势一成,则我如鲠在喉,如背生刺。拔除皮岛,至少有三大益处:其一,断明朝之臂膀,使其丧失在辽东沿海唯一的反攻基地;其二,慑服朝鲜,让其彻底断绝依靠明朝、暗通毛文龙的念想,乖乖成为我大金的粮仓与后院;其三,稳固我之后方,从此可专心西向,再无后顾之忧。”
“范先生所言,正是我心所想。”皇太极赞许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多尔衮,“十六弟,你骁勇善战,但为帅者,需知大局。你可知,为何我之前宁可先征朝鲜,西抚蒙古,也未曾大举进攻皮岛?”
多尔衮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明悟:“是因为……时机未到?皮岛悬于海外,需强大水师。而我大金铁骑虽强,却缺乏战船,不习水战。”
“不错!”皇太极一击掌,“然则,如今时机将至矣。朝鲜之役后,朝鲜虽表面臣服,但其水师仍为毛文龙提供些许庇护,其国内亲明势力依旧猖獗。我们必须让朝鲜王李倧明白,谁才是他真正的主人。此次进攻皮岛,朝鲜的态度,至关重要。”
他坐回榻上,眼神锐利地扫过二人:“今日召你二人前来,便是要议定一个万全之策,务求将此岛,连根拔起!”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燃烧的细微声响。范文程捋着胡须,缓缓道:“大汗,攻取皮岛,难在三点。第一,渡海之具,我军缺乏大型战船。第二,岛上情况不明,毛文龙经营多年,防御工事必然严密。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如何防止明军从海上增援,以及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朝鲜变数。”
皇太极微微颔首:“先生请继续。”
“故此,强攻乃下下之策。”范文程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辽东半岛与朝鲜半岛之间的海域,“臣以为,此战需水陆并进,以智取为主,辅以雷霆之势。”
“具体如何?”多尔衮迫不及待地问。
范文程成竹在胸:“上策,借力打力,假途伐虢。”
“哦?”皇太极身体前倾,表现出极大的兴趣。
“大汗可遣一能言善辩之使臣,严词斥责朝鲜,言其背弃盟约,暗中仍与皮岛毛文龙勾结,资以粮饷,通以消息。以此为由,要求朝鲜借其港口与我,并提供部分船只、向导,协助我天兵讨伐‘叛匪’毛文龙。如此,我大军可名正言顺从朝鲜陆地逼近皮岛,并在其港口集结水师。”
多尔衮皱眉:“朝鲜王肯就范?他若不肯呢?”
皇太极冷笑一声:“那就打到他就范!他最多又是逃到江华岛,这次,本王要他连岛都出不了!范先生,你继续说。”
“是。”范文程继续道,“中策,双管齐下,声东击西。 若朝鲜不听从安排,或阳奉阴违。我则需做两手准备。一路大军,由陆路陈兵于朝鲜义州、铁山一带,做出自陆上进攻皮岛的姿态,吸引毛文龙主力注意。同时,命我八旗将士,尽速搜集、建造小船,并招募沿海熟知水性的汉人、朝鲜人为向导,组成一支精锐的渡海奇兵。待时机成熟,陆路佯攻吸引敌军,奇兵则趁夜色或海雾,自长生岛、大小鹿岛等处悄然出发,直扑皮岛防御薄弱之处。”
“那下策呢?”多尔衮追问。
“下策,”范文程叹了口气,“便是集结我所有能调动的大小船只,不顾牺牲,强行登陆,以八旗勇士的血肉之躯,硬撼皮岛工事。此乃绝境之选,伤亡必巨,且胜负难料。”
皇太极沉默良久,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暖阁内气氛凝重,多尔衮和范文程都屏息凝神,等待他的决断。
“上策虽好,但过于依赖朝鲜,恐生变数。下策绝不可取,我八旗儿郎的性命,不能白白消耗在海滩上。”皇太极终于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便以先生的中策为蓝本,但要更狠,更绝!”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地图前,目光如炬:“此战,我意已决,由多尔衮你为主帅,岳托、硕托为副,统率镶白、正红、镶红旗精锐,执行此‘斩蛇’计划!”
多尔衮精神大振,单膝跪地:“臣弟领命!”
“听着,”皇太极俯身,手指重重地点在皮岛上,“你的任务分三步走:”
“第一步,威逼朝鲜。 我会派使者前往汉城,向李倧下达最后通牒。你率大军紧随其后,进驻朝鲜境内,以‘联合演习’、‘清剿毛文龙残部’为名,实则控制义州、安州等要地,切断朝鲜可能对皮岛的陆路支援,并征调其粮食、船只。若朝鲜敢有异动,就地歼灭其抵抗力量!”
“第二步,疑兵惑敌。 在朝鲜境内大张旗鼓,操练水师(即便只是做样子),散布我军即将从陆路和海上同时发动总攻的消息。同时,广派细作,潜入皮岛,散布谣言,动摇其军心,最好能收买其内部将领。毛文龙此人,骄横跋扈,与麾下诸将未必和睦,此乃可趁之机。”
“第三步,雷霆一击!”皇太极的声音带着森然杀意,“待时机成熟,你的陆路大军在铁山一带猛烈佯攻,吸引毛文龙主力。同时,由岳托、硕托率领的死士,乘坐所有能搜集到的小船、渔舟,选择风急浪高或大雾弥漫之夜,由熟悉水道的老渔民带领,多路并进,直插皮岛核心!记住,登陆之后,不留余地,不纳降卒,务求全歼,以儆效尤!我要让明朝,让朝鲜,让所有敢与我大金为敌的人都知道,这,就是下场!”
这番杀气腾腾的部署,让久经沙场的多尔衮也感到一阵寒意。他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战役,这是大汗廓清后方、剑指中原的奠基之战。
“臣弟明白!定不负大汗重托!”多尔衮的声音因激动而略显沙哑。
皇太极扶起他,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六弟,此战关乎我大金国运。皮岛一破,明朝在辽东的犄角之势便去其一,朝鲜将彻底沦为我的附庸。届时,我们便可……”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图上那蜿蜒的长城,“便可放心地,去敲一敲崇祯皇帝的家门了。”
他转头看向范文程:“范先生,粮草辎重、情报细作、对朝鲜的外交施压,这些事,就劳你多多费心。”
范文程深深一揖:“臣,万死不辞!”
皇太极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凭寒冷的夜风吹入暖阁。他望着南方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在波涛中摇曳的皮岛,以及更远处,那个摇摇欲坠的庞大帝国。
“毛文龙……袁崇焕……崇祯……”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好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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