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公元1628年)五月,北京的天气已然开始燥热起来,但乾清宫西暖阁内,却因冰鉴里散发出的丝丝凉意和此刻凝重的气氛,显得有些阴冷。
朱由检,这位大明王朝的新君,端坐在御案之后,身上那袭明黄色的常服,似乎也未能给他增添多少暖意。他面色平静,唯有那双过于专注、偶尔闪过一丝锐光的眼睛,透露着他内心的波澜。他正在聆听的,是足以让任何一位志在励精图治的君主感到彻骨冰寒的汇报。
御案下首,英国公张惟贤肃然而立。这位世袭罔替、与国同休的勋臣之首,如今已是须发花白,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与难以舒展的忧思。他微微躬着身,声音沉缓而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陛下,”张惟贤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内回荡,“京营三大营,太祖、成祖时乃天下精锐,纵横漠北,所向披靡。然时至今日……老臣每思及此,痛心疾首!”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力量,继续道:“按制,三大营额设官军十万有余。然经臣与兵部、五军都督府反复核查,如今在册者,仅七万三千余人。这七万三千之数,尚需剔除诸多虚冒、占役之名。京师之内,皇亲国戚、勋臣内官、各部衙门,乃至富商巨贾,皆视营兵为私役,看家护院、营造土木、充作仪仗,甚至转卖牟利者,比比皆是!若将此类空额、役占之兵剔除,实际能按期点卯、参与操演者,不足四万。”
朱由检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御案上的一份奏章边缘,没有说话。
张惟贤深吸一口气,抛出了更残酷的数字:“而这四万之众,其中老弱病残,不堪驱驰者又占大半。军械朽坏,甲胄不全,战马稀缺。臣……臣据实以报,如今京营七万之众,剔除所有虚弊,真正能披坚执锐,堪为陛下驰骋沙场者,”他喉头滚动,声音艰涩,“恐……恐不足五千!”
“五千?”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压抑的力度,“朕的京畿禁旅,大明的最后屏障,能战之兵,竟只有五千?”他的目光扫过张惟贤,落在其身后一位年约三旬、面容与其有几分相似的将领身上。那是英国公世子张之极。
张之极感受到皇帝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接口。他的声音比其父多了几分年轻气盛,却也带着深深的无奈:“陛下,京营之弊,非一日之寒,实乃百年沉疴!根源在于,军士已不成其为军士,实与役夫无异!”他言辞更为直接,“军户制度败坏已久,军士月粮本就不丰,更兼层层克扣,到手者寥寥无几。为求活命,只得另谋生路,或贩夫走卒,或手艺营生,甚或举债度日。常年累月,谁还记得操练为何物?弓马为何技?”
他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丝愤懑:“臣与父亲奉旨整顿,初时亦怀壮志。然一旦着手清退占役,核实空额,便阻力重重。京师之地,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今日清理某侯府家丁,明日便有御史参劾臣等‘苛待勋旧’;明日核查某太监名下占役,后日便有内官传言,言臣等‘邀名市恩,动摇国本’。各方掣肘,明枪暗箭,整顿之事,寸步难行!非臣等不尽心,实乃……实乃积弊太深,牵涉太广啊!”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脸色愈发阴沉。张惟贤父子所言,勾勒出一幅京师军队彻底腐化、利益集团铁板一块的可怕图景。这不仅仅是军队战斗力的问题,更是整个统治阶层寄生在军队残躯上吸血自肥的痼疾!
这时,一旁风尘仆仆、面色黝黑的卢象升迈步出列。他刚从宣大、蓟镇等九边重镇巡查归来,身上还带着塞外的风沙与凛冽之气。他的汇报,则将皇帝的忧惧引向了更广阔、也更致命的边疆。
“陛下!”卢象升声如洪钟,带着武人的干脆,“京营虽疲,尚处腹地,尚有城墙可依。九边之情状,才是真正关乎社稷存亡,其危急之甚,犹胜京营十倍!”
暖阁内仿佛因他的话语而温度再降几分。
“臣遍历宣府、大同、蓟州、辽东等镇,”卢象升语气沉痛,“各镇上报兵额,动辄数万,看似兵强马壮。然臣亲至营垒,逐一点视,空额过半已是常态,甚者有镇营,十止存二三!军官吃空饷、贪墨军费,几成明规,上下相蒙,恬不为怪!”
他描述的场景更加触目惊心:“在册之兵,亦多面黄肌瘦,衣不遮体。陛下可知,边军粮饷拖欠可达数月乃至经年?屯田之制,本为养兵之基,如今早已名存实亡!屯田或被镇守太监、军官、豪强侵占,或因水利失修、战乱频仍而抛荒。军无储粟,士有饥色。臣……臣在大同镇亲眼所见,有军士以糠秕混以草根、树皮充饥!如此饥军,何谈战力?何谈守土?”
“军械装备,更是不堪入目!”卢象升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像鞭子抽在听者心上,“武库之中,火器锈蚀,难以击发;弓弩胶解弦断,力不能穿鲁缟;甲胄轻薄如纸,刀剑卷刃难用。战马缺额严重,存者亦多瘦弱不堪。陛下,臣敢问,以此饥疲之卒,持此朽钝之器,如何抵挡关外建州铁骑之锋芒?如何应对内地渐起的流寇之患?”
卢象升的汇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彻底剖开了大明帝国军事躯干上的脓疮。从京营到九边,从军官到士兵,从粮饷到装备,无处不腐败,无处不危机。卫所制度的崩坏,军户地位的沦落,财政的枯竭,官僚系统的颟顸,所有问题最终都体现在了这支曾经无敌于天下的军队的衰败上。
朱由检靠在御座上,闭上了眼睛。登基之初,他踌躇满志,中兴大明,利用魏忠贤搞钱、商业化改造撤驿站节流、他督促边镇整军经武……然而,现实却如此残酷。庞大的官僚体系和既得利益集团依旧猖獗;弄来的的银子,对于庞大的军费窟窿和财政赤字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整顿军队的命令,则如同石沉大海,或被阳奉阴违,或激起更强烈的反弹。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置身于一张无边无际、粘稠无比的蛛网之中,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
良久,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朕,知道了。英国公,张卿,卢卿,你们……辛苦了。且先退下吧。整顿之事,容朕……再思。”
夜色如墨,将紫禁城重重包裹。朱由检摒退了所有内侍,只带着两个贴身侍卫,悄然登上了煤山(景山)。踏着略显陡峭的石阶,越往上,夜风越凉,吹得他身上的袍服紧紧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
站在万春亭旁,向南眺望。脚下,巨大的紫禁城在夜色中沉睡,层层叠叠的殿宇楼阁,飞檐斗拱,在稀疏的星光和零星的宫灯光芒映照下,勾勒出沉默而威严的轮廓,那是帝国权力的象征。宫墙之外,京师坊市间,尚有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透出几分人间烟火的虚假安宁。
这万家灯火,这煌煌宫阙,曾是他朱由检决心要守护的江山社稷。
可此刻,在他眼中,这繁华景象之下,是张惟贤那“不足五千”的无奈叹息,是张之极那“群起反对”的愤懑眼神,是卢象升那“草根充饥”的惨烈画面。这满城的灯火,掩盖不住京营的腐朽不堪;这寂静的宫墙,阻挡不了九边军镇的饿殍遍野;这虚假的安宁,很快就会被驿卒狂奔传递的告急文书和中原大地隐隐传来的饥民呐喊与刀兵之声所打破。
军官贪渎成风,军制崩坏瓦解,财政濒临崩溃,党争依旧倾轧……一道道巨大的、无形的裂痕,早已在这片看似稳固的江山社稷根基处蔓延,将这个庞大的帝国从内部蛀蚀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他空有九五之尊,手握至高权柄,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巨人,无论触碰何处,都可能加速其崩塌。
一阵强劲的夜风猛地灌入亭中,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得亭角风铃叮当作响。朱由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明悟涌上心头。
皮岛之失让就已经让他有了一种极度的不安全感,“据奏报,建奴死士极其骁勇,身负二重铠衣,尤能奔跑如飞,悍不畏死,毛军与之力战皆不能敌,其人各个箭法精准,箭箭取人性命。毛兵有用火铳击之的,伤者不退愈发冲锋。故三千余建奴将皮岛万余守军迅速击溃,根本无法组织有效抵抗”。难怪辽东前线我几万精锐边卒往往被几千建奴吊打,只能凭城据守。哎!弱啊!
如今再看到报上来的军队现状,紧迫感和无助感袭卷全身。
要强军,就需要有好兵,兵不在多,在于精,一个精兵计划在他脑海生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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