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的秋雨来得格外早,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紫禁城的黄琉璃瓦,在丹陛前汇成细流,仿佛要将这座百年皇城积蓄的沉闷与腐朽一并冲刷而去。
文华殿内,朱由检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他的指尖从陕西那片标注着“流寇万余”的焦黄区域缓缓移向辽东,最终停在蓟镇蜿蜒的长城防线上。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绘着万里江山的墙壁上摇曳,如同一个孤独的守护者。
“启禀皇爷,徐公公已在殿外候旨。”王承恩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宣。”
徐应元快步进殿,跪伏在地。这位素以干练着称的司礼监随堂太监,此刻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陕西,”朱由检没有转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朕给你三个月。第一,要让流民有活干,哪怕只能开出一座小矿;第二,要让士绅守规矩,告诉他们,大明的天,还没变。”
他缓缓转身,目光如炬:“朕会给你一道手谕,许你调动当地卫所。若有阻挠赈灾、侵吞矿利者——”他顿了顿,从案上取过一柄装饰华贵的短剑,“此剑名‘镇岳’,可先斩后奏。”
徐应元重重叩首:“奴婢定不辱命!”
当徐应元退出时,朱由检又唤来王承恩:“传朕旨意,擢吏部验封司主事孙传庭为右佥都御史,巡抚陕西,总揽剿匪事宜。告诉他,朕不要捷报,只要实效。”
十日后,潼关古道。
孙传庭勒马远眺,眼前的黄土高原千沟万壑,如同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脸上深刻的皱纹。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正在远处的山坡上刨挖着什么,见到官骑经过,惊恐地躲到树后。
“他们在挖草根。”随行的参将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忍。
孙传庭默然不语,从怀中取出一份密报。这是离京前皇帝亲手交给他的,上面详细记载了陕西各府县的灾情和流寇活动情况。其中一行朱批格外醒目:“剿抚并举,以抚为主。切记,民可变寇,寇亦可归民。”
“传令下去,”他收起密报,声音坚定,“全军加快速度,三日内必须赶到西安。”
与此同时,西安城内的布政使司衙门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徐应元端坐
主位,轻轻拨弄着茶盏。他的对面,坐着陕西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几位当地最有名望的士绅。
“诸位,”徐应元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皇爷心系陕西灾民,特拨内帑白银二十万两,用于开矿赈灾。咱家今日请诸位来,就是想听听,这矿,该怎么开?”
一阵沉默后,须发花白的王员外缓缓开口:“徐公公有所不知,这陕西地瘠民贫,所谓矿脉,多在深山之中。且不说开采艰难,就是这人力也......”
“人力不成问题。”徐应元打断他,从袖中取出一本文册,“西安府现有流民七万三千余人,皆可募为矿工。至于矿脉,”他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洪武二十八年的鱼鳞册记载得清清楚楚,哪些是官山,哪些是民地。诸位难道信不过太祖皇帝时的勘定?”
这番话让在座众人脸色微变。另一位李姓士绅急忙赔笑:“公公言重了,只是这开矿需要大量粮草器械,恐怕......”
“粮草已从湖广起运,不日即到。”徐应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萧瑟的庭院,“咱家离京前,皇爷特意交代,陕西之事,关系社稷安危。内帑既然能养得起京营三万勇士,自然也能查得清这陕西地面上的一草一木。”
他忽然转身,声音转冷:“三日后,延安府甘泉县的煤矿必须开工。谁敢阻挠,就是与朝廷为敌。”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场影响更为深远的变革正在京杭运河畔展开。
新科状元刘若宰头戴斗笠,冒雨站在泥泞的河堤上。他手中的图纸已被雨水打湿,却仍耐心地向徽商吴养春派来的大掌柜解释:
“李掌柜请看,这处驿站不仅要扩建货仓,还要增设骡马市。漕粮改陆运后,每天至少有二百匹骡马需要歇脚。若能在此设立税卡,光是交易税就足以维持驿站运转。”
不远处,司礼监掌印太监曹化淳默立伞下,静静观察着这一切。雨水顺着伞骨流淌,在他脚边汇成细流。
“督公,”一个小太监低声禀报,“已经查清了,阻挠征募流民的,是通州几个大户人家的管家。他们怕流民都被招走,就没人给他们种地了。”
曹化淳微微颔首,目光仍停留在刘若宰身上:“新科状元,不恋栈翰林院的清贵,甘愿来这泥泞之地与商贾周旋,倒是个实干之才。”他顿了顿,“去告诉那几个管家,若再敢阻挠朝廷赈灾,东厂的牢房还空着不少。”
雨幕中,整修官道的流民们如蚂蚁般辛勤劳作。突然,一个老者体力不支,昏倒在泥水中。监工刚要扬鞭,却见曹化淳的亲随快步上前,递上一碗热粥:“督公赏的,好生歇着。”
这个细微的举动,让在场所有流民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批特殊的使者正从京城奔赴各地。
这是大明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景象:新科进士们不是直接授官,而是以“观风使”的身份,深入民间进行为期三个月的调研。
二甲出身的陈子壮被派往江南。站在运河码头上,他看着漕船上堆积如山的粮包,“总督李从心李大人亲自督办,不日将起运”他在日记中写道,“漕运疏浚,工程巨大虽有曹洸曹大人亲力督办,任需时日。”
派外松江的学子跟随方大人带领百姓修筑海堤,恢复良田忙的不亦乐乎,苏州府的织布产业在沈大人的主持下很快的恢复。苏州地区织户之声断不绝耳。
另一名年轻进士被派往河南。在黄河大堤上,他亲眼目睹了沿岸百姓如何与洪水抗争。夜深人静时,他在驿馆昏暗的灯光下奋笔疾书:“治河之要,不在堵而在疏。当仿大禹遗法,导水入田,既可防洪,又能灌溉。”
还有一位前往宣府镇的新科进士,第一次见识了边关的艰苦。在给同年的信中,他写道:“将士们粮饷不足,铠甲生虱,却仍要面对塞外的寒风与鞑子的铁骑。若再不整顿边务,九边重镇恐将不守。”
这些年轻士子的奏报如雪片般飞往京城,被仔细整理后呈送文华殿侧的集策斋。在那里,史可法等人夜以继日地研读分析,为皇帝提供最直接的民情资讯。
紫禁城西北角的火器总局,突然爆出一声巨响。
徐光启手中的毛笔一顿,墨迹在奏章上晕开一团。他快步走到窗边,看见试炮场腾起的黑烟中,宋应星正扶着满脸烟灰的王徵走来。
“成功了!”王徵不顾满脸烟尘,兴奋地大喊,“铣床改进后,铳管炸膛率减了三成!”
在弥漫着火药味的工坊里,宋应星展开新绘的图纸。这位未来的《天工开物》作者,此刻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根据《远西奇器图说》,若在龙尾车加装飞轮,引卢沟之水,可同时驱动三座铣床。”
徐光启抚过图纸上精密的齿轮,忽然问道:“宋主事,听闻你精通农学?”
宋应星连忙拱手:“不敢说精通,只是平日喜好钻研。”
“好,”徐光启点头,“陛下今早问起番薯试种之事。皇庄那边需要个懂行的,你去协助。”
当宋应星领命而去时,徐光启又唤来王徵:“汤若望先生说,泰西有新式瞄准具,你可愿与他一同研制?”
王徵眼中放光:“下官求之不得!”
这个秋天的火器总局,仿佛一个巨大的熔炉,不仅锻造着精良的火器,更锻造着大明未来的科技之火。
锦州城头的烽火,在一个寒冷的子夜突然燃起。
赵率教按剑立在雉堞前,花白的须发在寒风中飘舞。城外,后金骑兵如潮水般涌来,但他们并不强攻城池,反而分出数股,专门焚烧城外的粮草堆垛。
“他们在试探。”副将指着在火炮射程边缘游走的侦骑,“每处炮台发炮,都有鞑子记录。”
赵率教沉默不语。这位老将经历过太多战事,深知皇太极的狡诈。果然,三日后,当袁崇焕的援军赶到时,敌骑早已遁去。
焦黑的田野上,只剩几面残破的蓝旗插在尸堆中——那是皇太极冷酷的宣战。
赵率教弯腰拾起一穗烧焦的麦子,对身后诸将惨笑:“秋粮尽毁。下次来的,怕是倾国之兵了。”
消息传回京城时,朱由检正在批阅孙传庭从陕西送来的第一份奏报。他放下两份文书,走到窗前。
秋雨依旧下个不停,仿佛要将整个帝国浸泡在湿冷的寒意中。内帑的四百万两银子正在飞速消耗,陕西的角力刚刚开始,驿路改革困难重重,火器制造步履维艰......而辽东的恶狼,已经磨利了爪牙。
“皇爷,三更天了。”王承恩轻声提醒。
皇帝转身时,烛光在他玄色常服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如同盘旋的龙。
“告诉徐光启,朕等得起。”他的声音穿透雨幕,“但辽东的皇太极,不会等。”
远天雷声滚过,仿佛金戈铁马正踏碎河山。在这个多事之秋,大明的命运之舟,正驶向未知的黑暗。而船上的人们,无论愿意与否,都必须成为支撑这艘破船继续前行的——砥柱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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