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六年六月初八,泉州城内外张灯结彩。一纸明黄诏书贴在市舶司衙门前,引得百姓纷纷驻足。诏书上以遒劲笔力书写着皇帝对参战将士的嘉奖:此战所有缴获,除特殊军械外,尽数赏赐参战官兵。诏书末尾,还特别注明此令颁行沿海各卫所,务使三军将士皆知朕意。
行辕内,郑芝龙望着刚刚接到的诏书副本,心中五味杂陈。皇帝这一手,既收买了军心,又让他这个主帅无法从中渔利。正思忖间,内侍来传,陛下召见。
郑芝龙卸去甲胄,换上一品武官朝服,恭敬入内觐见。尽管战功赫赫,但在这位深不可测的年轻天子面前,他始终保持着必要的敬畏。
朱由检端坐于上,神色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首先颁布了嘉奖令:“郑卿此战,一举荡平积年巨寇,功在千秋。”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朕已明发谕旨,通告沿海各卫所,此战所有缴获,除需上缴之特殊军械外,尽数赏赐参战官兵。有功将士,由卿提报名单,朕将亲授‘靖海勋章’,并赐‘崇祯荡寇剑’,以彰其功。”
郑芝龙心中一动,皇帝将此厚赏广而告之,既收买了全军将士之心,也让他这个主帅无法在战利品上动手脚,手段确实高明。他正要谢恩,却听皇帝继续道,语气中带着一种仿佛家常关怀,却又重若千钧的力量:
“至于卿之子,”朱由检缓缓踱步,目光落在郑芝龙身上,“朕观其名‘森’,有林木繁茂之意,然格局稍小。”他略作停顿,仿佛在斟酌词句,每一个字却都清晰无比地烙印在郑芝龙心头,“朕今日赐其名‘成功’,愿他将来能成就一番功业,不负朕望。同时,赐其国姓,自此名为‘朱成功’。”
郑芝龙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赐国姓!这是何等殊荣!自大明开国以来,能有几人得此恩宠?
然而,未等他消化这巨大的冲击,朱由检接下来的话,更是如同惊雷,在他心中炸响,彻底明确了这恩宠背后沉甸甸的代价。“朕已安排,明年成功年满十岁,即入京师国子监就学,拜在朕的恩师门下。”皇帝的目光如炬,似乎能洞穿他所有的心思,“如此,他与朕也算同出一门了。”
这番话,既是无上的恩宠,更是将郑氏血脉与皇权牢牢绑定的缰绳。郑芝龙瞬间明了,从此刻起,他郑氏一族的命运,已与大明皇室,与眼前这位年轻天子的荣辱兴衰,密不可分。儿子入京,名为求学,实为质任;赐予国姓,既是荣耀,也是烙印。皇帝这是要将他和他的家族,彻底纳入皇权的轨道之中。
他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深深伏地叩首,声音因激动与复杂的情绪而哽咽:“臣……代犬子,叩谢陛下天恩!陛下隆恩,臣父子万死难报!”
朱由检微微颔首,话锋一转:“海疆虽靖,然水师之弊犹在。朕意,以福建、广东水师之精锐,整编为南海舰队,驻地设于广州虎门。扩建军港,强化防务,此事由卿派人协助操练。”
他特意加重了“协助”二字,目光扫过一旁的两广总督熊文灿。熊文灿会意,深知皇帝这是要借郑芝龙之力练兵,却又不能让其完全掌控新舰队。
“此外,”朱由检继续道,“南洋商务,仍需卿多多费心。如今北方连年歉收,朕需要你在南洋大量收购粮食。还有铜、铁等矿产,亦需多多筹措。”
郑芝龙一一应下,这些都是他的老本行,自然不在话下。
就在这时,朱由检忽然轻叹一声:“只是如今国库空虚,各地赈灾、练兵都缺银子,国家举步维艰。朕闻此战缴获颇丰,其中可有荷兰人的新式火炮?”
“回陛下,确有数十门红毛重炮,威力惊人。”
“择其精良者,即刻送往京师,朕要让火器司好生研习。”朱由检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至于那些缴获的金银……朕知水师将士辛苦,本不该开这个口。然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郑卿可否暂借五十万两白银,以解朝廷燃眉之急?待南洋商路税收上来,朕定当加倍奉还。”
郑芝龙心中咯噔一下。五十万两!这几乎是他此战缴获的大半。但他看着皇帝那看似商量实则不容拒绝的眼神,想起刚刚赐予的国姓殊荣,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
“陛下言重了!”郑芝龙立即表态,“剿匪所得,本就应该上缴朝廷。臣这就命人清点,五十万两白银,月内必定解送京师。”
朱由检面露难色的道:“此番筹借,是朕与爱卿私下暂借,不可动缴获之资,免寒了将士们的心”
郑芝龙心中一震。五十万两!这几乎是他大半家底。但皇帝特意强调是,且是在这种场合提出,分明是给足了他面子。若是不借,岂不是自绝于君王?
陛下言重了!臣绝不动将士赏赐。郑芝龙立即表态,臣深受皇恩,正愁无以为报。自筹五十万两白银,臣也当月内必定备齐,不敢言借,只当是臣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朱由检满意地点头:卿之忠心,朕铭记于心。他话锋一转,不过此事不宜声张,免得朝中那些言官又要说三道四。
这一手可谓高明至极。既解了朝廷燃眉之急,又让郑芝龙心甘情愿地掏出银子,还保全了双方颜面。
朱由检满意地点头,这才问起另一个他关心的问题:“朕闻东瀛近来锁国日严,郑卿常年往来倭国,可知其境内情形?”
郑芝龙躬身一礼,神色凝重:回陛下,这日本国如今确是古怪得很。那德川家光在江户执掌大权,行事比其父祖更为偏执。三年前开始推行锁国令,如今已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他向前一步,压低声音:如今除了咱们大明的商船和红毛夷的荷兰商馆,其他西洋人统统被赶了出去。就是咱们的商船,如今也只能在长崎一港停靠,还要受那唐船风说书的盘查,简直是把咱们当贼防着。
朱由检指尖轻叩桌面:哦?如此说来,他们是要自绝于天朝了?
陛下明鉴。郑芝龙眼中闪过精光,但这锁国令看似严密,实则漏洞百出。各藩大名表面遵从,暗地里都在打自己的算盘。特别是九州岛的岛津氏、毛利氏这些外样大名,对德川家光早怀二心。去年岛原之乱,就是因为他们苛待天主教徒......
朱由检突然打断:朕听说倭国盛产白银?
郑芝龙立即会意:正是!石见银山产量惊人,每年少说也能产出二十万两白银。还有佐渡金山、生野银山,都是富矿。只是......他故意顿了顿,这些矿产大多被德川幕府控制在手中,各藩大名所得有限。若是能说动几个外样大名......
继续说。朱由检目光如炬。
倭国水师实在不堪一击。郑芝龙语气中带着不屑,他们还在用安宅船这等老旧战船,最大的也不过配备十来门小炮。火炮铸造技术更是落后,射程还不及咱们红衣大炮的一半。各藩水师各自为政,真要打起来,怕是连刘香残部都不如。
他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最重要的是,倭国沿海地形臣了如指掌。除了长崎,萨摩藩的鹿儿岛、肥前藩的平户,都是天然良港。若是将来用兵,只需许以重利,九州诸藩未必会真心为德川家光卖命。
朱由检沉吟片刻:朕记得,你早年曾在平户居住?
陛下圣明。郑芝龙眼中闪过追忆之色,臣在平户时,亲眼见过各藩之间的矛盾。德川幕府对西南诸藩猜忌极深,而诸藩对幕府也是阳奉阴违。只要善加利用......
朱由检闻言频频点头。
数日后,圣驾启程返京。泉州码头,百官相送。令所有人意外的是,已多年不曾如此动情的魏忠贤,竟跪在码头,老泪纵横。
“陛下!”魏忠贤叩首不止,“老奴残躯,蒙陛下不弃,得以效犬马之劳。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瞻仰天颜……”
朱由检看着这个曾经权倾朝野、如今却真心归附的老太监,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亲手扶起魏忠贤:“忠贤且在福建好生将养,朕还需要你在这东南,继续为朕分忧。”
龙舟缓缓驶离港口,朱由检独立船头,海风吹动他的衣袂。这一次南巡,他既看到了新政的成效,也看清了海疆的隐患;既收服了郑芝龙这柄利剑,也埋下了制衡的棋子。
“南海舰队必须尽快成型。”他对随行的熊文灿低声道,“将官人选,务必慎重。记住,这支舰队,只能姓大明。”
熊文灿躬身领命,望着年轻皇帝坚毅的侧脸,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这位天子,已然在下一盘很大的棋。而东南这片海,注定要成为大明复兴的重要战场。
想着被恩威并施之手慑服的郑芝龙,朱由检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了然。他深知,对于郑芝龙这等海上枭雄,单纯的打压或笼络都非上策,唯有将其利益与皇权深度捆绑,方能真正为己所用。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蔚蓝的海面上,也映照在朱由检深邃的眼眸中。刘香覆灭,东南海疆暂得安宁,但他知道,更大的风浪,来自更遥远的海洋深处。而他要做的,就是为这个古老的帝国,打造一支能够驾驭风浪、扞卫海权的强大舰队。郑芝龙,是这个过程的关键棋子,他的勇猛、他的水师、他的海上网络都至关重要。但真正的执棋者,只能是他,大明的皇帝朱由检。今日种下的因,将在未来结出他想要的果。
喜欢撰鼎记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撰鼎记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