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语·庭事（终）
月下竹林的风带着晚春的凉意，掠过竹叶时簌簌作响，将细碎的竹影揉在走廊的木栏上，晃出深浅交错的斑驳。廊下悬着的纸灯笼浸了月光，暖黄的光透过薄纸漫出来，落在三日月宗近握着茶盏的指节上——那双手常年握着扇子，指腹带着温润的薄茧，此刻却将青瓷茶盏捏得微微泛白，温热的茶汤在盏中晃出细碎的涟漪，像他藏了半宿没说出口的心事。
他望着天下一振侧脸的轮廓，月光落在对方墨色的发梢，映出几缕极淡的银辉。天下靠着木栏站着，指尖抵着栏边的木纹，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是他在庭院侍弄花草时留下的习惯，掌心还带着些泥土的气息，混着竹林的清冽，成了种独属于他的味道。三日月喉结动了动，终于把那句在心里转了无数遍的话落了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等这一切结束，你……能不能留下来？”
天下的目光原本落在远处竹梢与夜空相接的地方，听到这话时，才缓缓收了回来。他沉默了片刻，指尖停下动作，指腹在木纹上留下道浅痕，然后轻轻摇了摇头。风裹着竹叶的气息吹过，把他的声音揉得发轻，却字字清晰：“不必了。”他转头看向三日月，眼底没了白日里在茶室时的紧绷，也没了平日侍弄庭院时的温和，只剩层化不开的沉郁，像被月光染凉的湖水，“你需要的是常伴身侧的温暖，是晨起时能共饮一壶茶、傍晚时能同看庭院落霞的人，不是我这样偶尔出现、随时可能消失的影子。况且大阪城的事……”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才继续道，“早让我们走成了陌路。”
“陌路啊……”三日月低笑出声，笑声里裹着化不开的涩意，像含了口没泡开的苦茶。他抬手将茶盏放在身侧的木台上，杯底与木面碰撞时发出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握着扇子的手都微微发紧——他怎么能放得下？从大阪城的火光里相遇到如今，千年时光里，天下的身影早像竹根般扎进了他心里，拔不出来，也忘不掉。趁天下又转头去看竹影的间隙，三日月忽然上前一步，左手飞快地扣住对方的后颈，掌心贴着天下温热的皮肤，带着千年时光沉淀的执拗，俯身吻了上去。
天下的身体瞬间僵住，像被月光冻住的石像。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推开身前的人，指尖刚碰到三日月的肩——那触感比他想象中更轻，带着短刀付丧神特有的纤细——动作却猛地顿住。他清楚自己的力气，身为太刀，哪怕只是下意识的一推，也足以让短刀身形的三日月撞在身后的竹栏上，说不定还会碰伤对方。犹豫间，唇齿间已漫开三日月身上的茶香，混着对方呼吸里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慌。他只能猛地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触碰，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有丝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妥协：“三日月，别这样。”
走廊尽头的竹林里，厚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抖，指腹把衣料捏出了几道深深的褶子。他本是傍晚在庭院里玩时，把发带落在了靠近竹林的石凳旁，睡前才想起要找，却没成想刚走到竹林边，就撞见了走廊上的这一幕，连天下方才说的话都听得真切。大阪城的记忆像被风掀起的旧纸，一页页在他脑海里铺开——那时天下还是他的大兄长，会在他摔倒时蹲下来，用干净的帕子帮他拂去衣角的灰尘；会在年糕刚烤好时，先掰下一块递到他手里，笑着说“小心烫”；会在他因为想念一期而难过时，默默陪他坐在庭院里，听他说那些细碎的心事。可现在，他只有一期一振一个大兄长了，天下成了本丸里熟悉又陌生的存在，连打招呼都要犹豫片刻。手心的温度渐渐凉下去，厚不知道自己该上前打断，还是该悄悄躲开，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像被竹叶堵住了呼吸，连眼泪都要忍不住涌上来。
“厚？”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些微的担忧。厚猛地回头，撞进一期一振带着关切的目光里。一期刚处理完本丸的文书，回房时发现厚不在屋里，问了狐之助才知道他来竹林找发带，便寻了过来，这一找就是半刻钟。他原本见厚站在竹林里发呆，还想打趣两句“是不是被竹影吓到了”，可顺着厚的视线望过去——走廊上相触的两道身影，还有那过于亲密的姿态——让他的呼吸瞬间停住，连握着本体刀的手都僵在了身侧。
方才天下那句“不是同振”的低语，被风裹着飘进了他耳中，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心上。一期一直知道三日月心里藏着人，有时见对方望着庭院的竹影发呆，眼底的温柔不像对旁人，他便隐约猜到些什么，却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天下一振。更没想过，自己爱慕了这么多年的人，心里装着的，是这样一段隔着时光、隔着刀剑种类差异的过往。他握着本体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腹硌在刀鞘上精致的花纹上，疼得发麻，却比不过心口的钝痛——那痛意像竹林里的风，一点点钻进心里，凉得他发颤。
竹影晃过一期的脸，把他眼底的情绪藏了大半。他看着走廊上僵持的两人，三日月的手还扣在天下的后颈上，天下的身体依旧紧绷，却没再推开；又看看身边眼圈泛红、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的厚，只觉得心脏像被竹枝缠住，越收越紧，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的心意，从春樱开到冬雪落，从清晨的茶盏到深夜的月光，不过是场没说出口的独角戏，连登台的资格都没有。他垂下眼，掩去眼底碎开的光，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对厚说：“我们先回去，别打扰他们。”
厚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些微的哽咽，却没敢说话，怕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他跟着一期转身，脚步却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回头望向走廊——月光下，天下仍僵在原地，三日月的手还搭在他肩上，两人的身影在竹影里交叠，像幅被墨染过的画，解不开，也散不去。而他没注意到，自己攥皱的衣角上，已沾了片被风吹落的竹屑，浅绿色的碎屑贴在深色的衣料上，格外显眼，就像他心里那些理不清的纠结，明明藏得很深，却轻轻一碰，就泛着疼。
走廊上，三日月终于慢慢收回了手。指尖还残留着天下后颈的温度，那温度透过皮肤，烫得他心口发慌。他看着天下避开的目光，对方的耳尖不知何时泛了层浅红，在月光下格外明显。三日月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带着些微的落寞：“是我唐突了。”他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拿起放在木台上的扇子，指尖在扇面上划过精致的花纹，却没了往日的从容。
天下没说话，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竹林深处。方才被三日月触碰过的后颈，还带着灼人的温度，那温度像团火，顺着血液流进心里，烧得他原本冷静的思绪乱成了一团。他知道三日月的心思，也清楚自己的界限——大阪城的过往像道鸿沟，横在两人之间，跨不过去；而他随时可能因时光乱流而离开的身份，也给不了三日月想要的陪伴。可方才那瞬间的犹豫，那没推出去的手，还有唇齿间残留的茶香，却像根细针，刺破了他一直维持的冷静，让他藏在心底的情绪漏了出来。
风又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替他们藏着这月下说不出口的心事。三日月拿起茶盏，喝了口早已凉透的茶，苦意从舌尖漫到心底；天下的指尖又开始摩挲木栏的木纹，却没了往日的平静；远处的竹林里，一期牵着厚的手，慢慢往回走，厚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一期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月光透过竹叶，洒在走廊上，将三道身影拉得很长。那些没说出口的话，没藏好的情绪，还有解不开的过往，都被裹在竹林的风里，落在月光下，成了这个夜晚最沉默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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