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那本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账册,沈玲珑感觉自己仿佛捧着一座随时可能喷发的火山。她强作镇定,与上完香的沈明轩汇合,在护卫的簇拥下离开了慈恩寺。一路上,她敏锐地察觉到似乎有若有若无的视线在远处窥探,这让她背脊发凉,归途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冰棱上。
回到城中小院,她立刻屏退左右,将自己反锁在书房内。窗外暮色四合,屋内尚未点灯,昏暗的光线中,她再次取出那本薄薄的账册,指尖微颤地翻开。
“玄鸟”。
这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视线。账册内的记录更加隐晦,用了大量代号和暗语,但结合父亲之前的笔记和她在军营外围听到的讯息,她勉强能拼凑出一些骇人的轮廓:
有巨额款项,以“特别军资”、“北线犒赏”等名目,从兵部和户部的特定渠道流出,并未进入边境守军的账目,而是经由几个代号为“灰隼”、“夜枭”的中间渠道,最终汇入了代号“玄鸟”所属的领域。而这些款项流动的时间,恰好与北方边境几次“小规模冲突”上报的军械“巨额损耗”时间点吻合。
更让她心惊的是,其中一笔最大的款项流出,发生在三年前的一个敏感时期——正是她父亲沈崇明在户部尚书任上,开始暗中调查盐税亏空,并似乎触及军费问题之后不久!随后不久,父亲便迅速倒台。
时间点的契合,让她不得不产生一个可怕的联想:父亲的倒台,不仅仅是因为他查到了盐税的黑幕,更因为他可能无意中触碰了这条由“玄鸟”主导的、吸食国帑甚至可能资敌的可怕利益链条!所以,他必须被迅速、彻底地清除。
这个推断让她通体冰寒。如果“玄鸟”真如她所猜想的那般,牵扯到天家……那慕容翊知道多少?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他如此重用自己,真的只是为了整顿财政,还是另有所图?比如……借她之手,去对付“玄鸟”所代表的势力?
她想起慕容翊对父亲旧案讳莫如深的态度,想起他赋予她权限时那深不见底的眼神……一股巨大的不安和孤立感将她淹没。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漆黑的棋局,对手是谁尚且模糊,而自己可能也只是别人手中一枚危险的棋子。
该怎么办?
将账册立刻交给慕容翊?若他与“玄鸟”无关,自然是表忠心、寻求庇护的最佳选择。但若他……与“玄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本就是其中一员呢?那她此举无异于自投罗网,不仅自身难保,更会连累明轩和所有跟随她的人。
将账册隐匿下来?这固然能暂时保全自身,但父亲的血海深仇呢?国库每年被蛀空的白银呢?边境将士可能因为劣质军械而付出的生命呢?她的良知和背负的使命,不允许她这样做。
独自调查?以她如今的力量,无异于螳臂当车,恐怕还未触及核心,便已粉身碎骨。
各种念头在她脑中激烈交锋,窗外最后一丝天光也被夜幕吞噬,书房内陷入彻底的黑暗。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和账册纸张被紧紧攥住的窸窣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的夜风涌入,让她混乱的头脑稍稍清醒。夜空中有稀薄的星光,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她想起慕容翊将手令交给她时说的话——“天塌下来,有本王顶着。”那时他的眼神,是纯粹的信任与托付,不似作伪。她也想起他在朝堂上,面对军费黑洞时那毫不掩饰的愤怒与决心。
赌一把!
她决定赌慕容翊与“玄鸟”并非一路人!赌他整顿朝纲、富国强兵的心是真的!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破局,也为父亲讨回公道的机会!
她迅速回到书案前,并未点燃烛火,而是在黑暗中,凭借记忆和微弱的星光,用特制的细笔和墨水,在一张极薄的韧纸上,将账册中关于“玄鸟”代号的记录、以及几笔最关键的资金流向,原样临摹了一份。她写得极其小心,确保每一个代号、数字都与原件无误。
然后,她将原件用油布重新包好,藏在了书房一个极其隐秘的机关夹层里。而那份临摹的副本,则被她折叠成小块,塞入一个中空的银簪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才点燃烛火,如同往常一样处理公务,直到深夜。
翌日,她如常前往户部衙门,只是发间多了一支不起眼的旧银簪。
下午,她寻了个由头,求见慕容翊。
还是在那个冷峻的书房。慕容翊似乎正在批阅关于边关军务的紧急公文,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
“王爷,”沈玲珑行礼后,并未直接呈上任何东西,而是语气凝重地开口道,“臣近日核查军费旧档,发现一些……异常资金流向,牵涉甚广,且记录方式颇为隐晦,多用代号。其中,一个代号为‘玄鸟’的……出现的频率和涉及的金额,令臣深感不安。”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慕容翊的反应。
慕容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审视:“‘玄鸟’?你确定?”
“臣核对过数遍,确定无误。”沈玲珑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相关记录,臣已秘密抄录。”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支银簪,双手奉上,“证据在此,请王爷过目。”
她没有交出原件,这是她留下的后手,也是她最后的自保之道。
慕容翊看着她手中的银簪,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讶,有审视,更有一丝……了然的深沉。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沉默了片刻,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终于,他放下笔,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接过了那支银簪。他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她的掌心,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
“你做得很好。”他摩挲着银簪,声音低沉,“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陛下。后续,交由本王处理。”
他的反应,既在意料之中,又让沈玲珑心中巨石落地之余,涌起更多的疑问。他果然知道“玄鸟”!而且他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早有预料?
“臣,明白。”沈玲珑垂下眼眸。
慕容翊将银簪收起,负手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天空,良久,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仿佛自语般说道:
“这潭水,比你想的,要深得多……也脏得多。”
沈玲珑心中剧震,抬头看向他挺拔而孤寂的背影。
这一刻,她明确地感受到,自己已经真正踏入了这场帝国最高权力的风暴眼之中。
而慕容翊,这个她选择相信的男人,究竟是执棋者,还是……另一个身在局中的弈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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