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亲王倒台引发的余震，在京城持续了月余。抄家、审讯、清算……慕容翊以铁腕手段，迅速梳理着这颗毒瘤蔓延开的枝蔓。朝堂格局为之剧变，昔日依附安亲王的官员或贬或囚，空出的位置被帝党与慕容翊信任的干吏填补。一时间，人人自危，风气为之一肃。
在这权力更迭的喧嚣中，一道旨意悄然颁布：设立独立于六部之外的审计司，总办天下财政稽查、账目审计之事，直接向皇帝与摄政王负责。原户部清吏司主事沈玲珑，擢升为正四品审计司郎中，总领司务。
这道旨意并未如安亲王案那般引起轩然大波，却在有心人眼中，不亚于一场无声的地震。审计司独立，权柄直指财政核心，意味着皇帝与摄政王决心将钱袋子看得更紧，那些习惯了在账目上做手脚、从中渔利的各方势力，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胁。
沈玲珑搬离了户部清吏司那间狭小的衙署，入主皇城西南角一座新辟的独立院落。黑底金字的“审计司”牌匾高悬，门前守卫森严，皆是慕容翊亲自挑选的可靠亲兵。司内人员，除了孙账房等少数原清吏司骨干外，慕容翊还从翰林院、户部、甚至地方上抽调了一批精于算学、背景相对清白的年轻官员充任。
新衙署，新气象，却也意味着全新的挑战。
沈玲珑上任的第一把火，便是颁布《审计司稽查条例》草案。条例明确规定：凡朝廷各部、地方官府、皇商采买，所有财政收支，均需接受审计司定期或不定期的稽查；账目须符合统一格式，凭证须齐全；对存疑账目，审计司有权要求说明、退回、乃至冻结款项；对查实的贪墨、舞弊，有权直接呈报摄政王与皇帝，并建议处罚。
条例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冷水，顿时炸开了锅。
阻力首先来自内部。新调来的官员中，不乏心高气傲者，或是对她这位“幸进”女主事心存疑虑者。对于这套前所未有、近乎严苛的稽查标准，许多人面露难色，私下抱怨“过于理想”、“不切实际”、“恐引众怒”。
“沈大人，”一位从翰林院调来的老修撰捻着胡须，语重心长，“水至清则无鱼啊。历朝历代，这账目往来，总有些情有可原的模糊之处，若事事较真，只怕……寸步难行。”
沈玲珑端坐主位，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首神色各异的属官，声音清晰而坚定：“王修撰，审计司存在的意义，便是要让这水，清起来。模糊之处，往往便是藏污纳垢之所。我等职责，便是厘清模糊，堵塞漏洞。若因惧怕阻力便畏缩不前，要这审计司何用？”
她顿了顿，语气不容置疑：“条例既出，便需严格执行。诸位既入审计司，当知此处非同一般衙门，无功便是过，畏难便可退。若有不愿遵循者，现在便可请辞，本官绝不阻拦。”
一番话，掷地有声。堂下顿时鸦雀无声。那几个原本还想说什么的官员，见她态度如此强硬，都把话咽了回去，只是脸色都不太好看。
内部刚按下，外部的反弹便接踵而至。
最先跳出来的，是工部。工部以营造宫室、水利、军械等工程为由，历来是开销大户，账目也最为混乱。审计司行文要求其按新例报送上一季度各项工程明细账目，被工部以“工程繁杂，涉及机密，旧例沿用已久，骤然更改恐误大事”为由，软钉子顶了回来。
接着是光禄寺（虽经清洗，但积习难改）、乃至宗人府（掌管皇室宗亲事务，开销巨大），都或明或暗地表示对新规的“不适应”和“执行困难”。
这日，沈玲珑正在审阅各地报来的财政概要，度支司郎中陈望（王怀仁倒台后新任的度支司主官，背景亦不简单）亲自登门“拜访”。
陈望年约四旬，面容白净，未语先笑，看似一团和气，眼底却精光内敛。
“沈郎中年轻有为，执掌审计司，实乃我朝财政之幸啊！”陈望寒暄着，话锋随即一转，“只是，这新颁的稽查条例，是否……稍显急切了些？各部衙署习惯已久，骤然行此严规，下面怨声载道，办事效率恐受影响。尤其是这账目格式统一、凭证齐全一项，许多陈年旧事，哪里去找凭证？若因此耽搁了正常的钱粮拨付，影响了边关军务或是地方赈灾，这责任……恐怕沈郎中也担待不起啊。”
他语气温和，言辞恳切，仿佛全然是为国事考量，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施压与威胁。
沈玲珑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陈大人此言差矣。正因为陈年旧账混乱不清，才更需立下规矩，以防日后再生混乱，积重难返。至于耽搁拨付……”
她拿起桌上一份关于北疆军饷拨付的审计初稿，淡淡道：“据审计司初步核查，去岁北疆军饷，账面拨付一百五十万两，实际抵达前线，可用于采购粮秣军械的，不足百万。其中五十万两的‘缺口’，耗损在何处？若早有清晰账目与凭证，何至于此？究竟是严格执行新规会耽搁军务，还是任由账目混乱、贪墨横行更误国事？陈大人掌度支，当比本官更清楚其中利害。”
陈望被她一番连消带打，句句戳在要害上，脸上那团和气的笑容顿时僵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沈玲珑如此犀利，直接拿最敏感的军费说事。
“沈郎中……言重了。”陈望干笑两声，“此事……此事容后再议，容后再议。”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看着陈望狼狈离去的背影，沈玲珑眼神冰冷。她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度支司掌管天下财政出纳，是审计司未来最重要的“对手”之一。陈望今日前来，不过是各方势力推出来试探的一枚棋子。
她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度支司”三个字，圈了起来。
条例必须推行下去，否则审计司便是形同虚设。但如何推行？强硬到底，恐引众怒，形成僵局。或许……需要找一个合适的突破口，杀鸡儆猴，也让那些人看到，遵守新规，并非全无好处。
她的目光，落在了桌角另一份关于江南漕运历年补贴的卷宗上。漕运，牵扯粮仓、河道、地方官府，利益盘根错节，账目向来是一笔糊涂账，也是贪墨的重灾区。
或许，该去碰一碰这“天下第一难账”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新规风波，只是序曲。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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