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骨弑神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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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天台上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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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尔德的声音在巨大的、图书馆般寂静的空间里,带着一种亘古不变的漠然:“还有什么问的吗?”

这平静像冰冷的液态金属,沉沉地覆在方城心口。与犹格索托斯对视的压力感尚未完全消散,那种近乎窒息的渺小感如同灵魂深处的烙印。他才真正理解克莱茵轻描淡写提及的“老朋友”究竟是什么级别的恐怖存在——知晓一切者,门扉与守护者,星海图卷的编织者本身。他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克莱茵。那家伙依旧靠着吧台,嘴角挂着漫不经心的弧度,指尖在光滑的木面上轻轻敲打着一串毫无意义的节奏,仿佛刚才经历的不过是一场寻常的酒局,而非直面了宇宙的基石之一。那份悠闲在此刻显得近乎荒谬。

韦尔德问话的同时,方城感觉到体内那层原初肉鞘,如同活物般不安地悸动了一下。它并非服从他的意志,更像是被面前这位存在的本质所惊扰、压制,又或是在渴求着什么。仅仅一瞬的凝视,韦尔德那深邃得如同坍缩星体的眼眸似乎已将他从血肉构成到灵魂深处的所有秘密都看得一清二楚——登神系统、地狱乱的力量、紫金剑的怨戾、赵风婷的秘密,还有他对未来的迷惘与近乎无知的野心。这感觉令他脊柱发寒,握紧的拳头藏在裤袋里,指甲几乎嵌入掌心。

克莱茵察觉到方城的注视,冲他眨眨眼,脸上那份玩世不恭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仿佛在说:看,我没骗你吧?老朋友是不是很有意思?这近乎轻佻的反应在犹格索托斯的伟大存在感面前,像一粒微尘投向浩瀚星海,荒唐又带着一种奇特的、几乎可称为疯狂的勇气。

韦尔德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等待着。那份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方城喉咙发干,他确实有无数问题——关于系统,关于血肉神殿的未来景象,关于赵风婷诡异歌声的源头,关于自己这条路将导向何方。每一个问题都重若千钧,都关乎生死存亡。然而,当他看向韦尔德那双仿佛映照着无尽银河的眼眸时,所有涌到嘴边的疑问都被冻结了。他瞬间明白,有些真相,以他目前的存在层次,根本承载不起。知道了,或许就是彻底疯狂的开始,如同他吞下窥隙丹时看到的恐怖幻象。他感到喉咙深处有一股铁锈般的腥甜,强行咽了回去。最终,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摇了摇头。这动作并非无礼,而是用尽了他此刻能凝聚的全部意志力来控制自己不坠入恐惧的深渊。

就在方城摇头的瞬间,覆盖在他体表的猩红脉络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弭,温顺地缩回皮肤之下,那股来自“原初肉鞘”的狂暴能量瞬间平息,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方城自己能感觉到那份滚烫的余温和潜藏在细胞深处的狂躁低语并未远去。与此同时,他们周围那片瑰丽而绝望的宇宙图景——旋转的星云、寂灭的星系、冰冷死寂的绝对真空——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抹去,没有一丝残留的光影或声响。仅仅一个意识的转换,三人已重新站在了那巨大的、散发着陈旧木料与上好油脂混合香气的木质吧台前。酒吧内部那些宛如沉睡巨兽的书架沉默矗立,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霓虹街永不疲倦的光污染,与方才的星空相比,这现实竟显得如此虚假而平庸。

韦尔德站起身,动作流畅得不像实体。他伸出那只看似寻常却蕴含着难以想象力量的手,拿起吧台上三个空杯:方城几乎未动的、色泽暗红如凝固血浆的“血腥玛丽”,克莱茵那杯早已冰水稀释的曼哈顿,还有自己那杯只剩下肉桂棒的教父。他走向吧台一隅的铜制水槽,拧开造型复古的黄铜水龙头。哗啦啦的水流声骤然响起,在这过度空旷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甚至有些刺耳。

清澈的水流冲刷着玻璃杯,带走残留的色泽与气味。韦尔德没有回头,声音如同水流的回响,清晰地传入两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漠然的告诫:“既然酒喝完了,就请二位请离开吧,还我一份清净。”水流在杯中打着旋,发出咕噜的声音。他顿了顿,将洗好的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水滴沿着光滑的杯壁滑落。“那份力量……”他指的是原初肉鞘,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不要随便用。离开了我的领域——”他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空气,“——它会侵蚀你的神智,比地狱乱更彻底,更…不留余地。”这话并非危言耸听,方城能感受到体内那股蛰伏的力量在韦尔德话语落下的瞬间,轻轻啃噬了一下他的理智边缘,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转瞬即逝,却留下深刻的印记。那是一种渴望挣脱束缚的原始饥渴。

克莱茵撇了撇嘴,极其孩子气地翻了个白眼,拖长了声音:“唉——韦尔德,你真是一如既往地扫兴。”他夸张地叹着气,仿佛被打扰了最爱的游戏。“难得带新朋友来见见世面,一杯酒没喝完就赶人,还尽说些吓唬小孩的话。”

韦尔德对此毫无反应,甚至头也没有偏转一下,依旧专注地清洗着最后一只杯子,水流下的玻璃杯闪烁着冷光,映出他漠然的侧影。他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投注在确保这些容器恢复绝对的洁净上。这种彻底的忽视比任何言辞都更具压迫感。

克莱茵耸耸肩,仿佛早就习惯了这待遇。他转身,迈着略显夸张、实则轻快的步子,向那部停在一旁的、光洁得如同一体成型的银灰色高速电梯走去。走到电梯门口,感应门无声滑开。他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向后挥了挥手,声音在空旷里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余韵:“行吧行吧,那我真走了!下次再来烦你,记得想我哦!”这话语里的亲昵和眼前韦尔德那亘古不变的冰冷形成鲜明而怪诞的对比。

方城沉默地跟在克莱茵身后,步履略显沉重。他能感受到背后那道无形的注视——并非带有恶意,而是一种纯粹的、如同观察尘埃粒子运动般的超然凝视,源自那位门扉与守护者的存在。电梯内部光滑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他疲惫而紧绷的脸。他跨进电梯轿厢,站在克莱茵身边,隔绝了那来自未知深处的压力,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

电梯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那巨大的空间和书海。克莱茵却并未按下代表酒吧一楼的按键。他修长的手指悬停在感应面板上,掠过那些代表各个楼层的、意义不明的几何符号。方城注意到他的指尖在微微颤抖,幅度很小,但持续不断,如同被极细微的电流持续刺激着。最终,那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顶楼——一个标记着类似尖塔轮廓的图标上。他用力按了下去。

轻微的失重感传来,高速电梯以远超普通设备的平滑和静默上升。金属轿厢内只有柔和的低鸣和换气系统微弱的气流声。方城看着轿厢壁面映出的自己和克莱茵模糊的倒影。旁边的克莱茵靠在内壁上,抱着双臂,刚才那种刻意营造的轻松和插科打诨已然消失殆尽。他微微垂着眼,嘴唇抿成一条极细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得紧紧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一个小结。电梯内部冰冷的白光照在他脸上,显出一种疲惫感,那层玩世不恭的面具,在此刻密闭的空间里,出现了裂痕。

电梯运行的时间很短,但对沉默着的两人来说,仿佛过了很久。方城能清晰听到克莱茵略显粗重的呼吸声,那里面混合着某种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绪。甚至,他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牙关紧咬的摩擦声。他想到克莱茵在韦尔德图书馆中侃侃而谈又刻意轻浮的样子,想到他毫不犹豫将威廉·阿特拉斯的西装碎片收起的动作,一种强烈的预感在方城心中形成——某种重大的、被掩盖的东西正在克莱茵表面之下翻涌,等待着喷薄而出的时机。

“叮——”

一声清脆悦耳到几乎冰冷的提示音划破寂静。电梯门平稳地向两侧滑开。

冷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霓虹街特有的、混杂着工业废气、湿雨尘土以及电子广告牌高饱和度色彩的气息扑面而来。

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身处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天台。脚下是冰冷的混凝土,踩上去能感受到细微的颗粒感。四周,简洁的银色栅栏勾勒出天台的边界,高度只及腰际。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没有设备间,没有装饰,甚至连一把椅子都没有。这是一片刻意的、彻底的留白,只有风在呼啸。喧嚣的霓虹街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棋盘铺陈在脚下,那些标志性的巨型全息广告牌、穿梭如织的悬浮车流、层层叠叠的摩天楼宇,此刻都成了遥远背景板上跳动的光点和流动的线条。城市的声音被拔高到几百米的高度后,只剩下一种庞大而恒定的嗡嗡声,如同某种巨型生物的呼吸。

“呜呼——”克莱茵夸张地伸了个懒腰,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高处的冷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的浊气都置换出去。冰凉的空气刺激得他喉咙发出了低低的咳嗽。“哈——这才对嘛,喝酒之后吹吹风,可比对着那个闷葫芦老头舒服多了!”他大声说着,语气重新变得轻松,但这轻松听起来有些用力过猛。

他从那件略显花哨的休闲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银色金属烟盒,上面有一个抽象的浮雕字母“K”。他啪地一声熟练地弹开盒盖,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一排过滤嘴雪白的香烟。他抽出两支,一支递到方城面前。

克莱茵自己也叼上一支,又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造型复古、有些年头的Zippo打火机。机身上有着复杂的蚀刻花纹,还有一处明显的凹痕。他啪地点燃火苗,一只手拢住火,先凑到自己嘴边点燃了烟,深吸一口,然后才将火机递到方城面前。

明亮的火苗在冷风中跳跃,映照出两人之间沉默的瞬间。方城凑近,点燃了自己的香烟。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部,带来一阵短暂的眩晕和灼烧感,却奇异地让他因高度紧绷而僵硬的肌肉放松了一丝。

两人就这样一左一右,肩膀隔着半臂的距离,靠在了冰凉的金属栅栏上。银色的栏杆反射着下方城市混乱迷离的光。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默默地抽着烟。香烟顶端的红点在黑暗中明灭,如同两颗微小的、在绝望深渊里燃烧的孤星。

风卷动着烟雾,也撩拨着方城额前凌乱的黑发。克莱茵深深地吸一口烟,再长长地吐出,灰白的烟圈在冷冽的空气中迅速变形、拉长,然后被强劲的风彻底撕碎。沉默在两人之间持续发酵,伴随着夜风的呼啸和远处城市永不停歇的低沉嗡鸣。这沉默并非令人舒适的,而是充满了某种未言明的重量。克莱茵抽烟的动作显得有些急促,远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放松。他指间的烟迅速燃烧变短。

很快,烟蒂烫到了手指。克莱茵最后狠狠吸了一口,将几乎燃尽的烟蒂扔在脚下粗糙的天台地面上,抬起他那双刷得锃亮、边缘有些磨损的黑色尖头皮鞋,用力碾了上去。烟头那微弱的火光在鞋底的反复蹂躏下彻底熄灭,化为地上一点不起眼的污迹。这个碾灭的动作透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

他直起身,拉了拉被风吹皱的衣角,像是要抹去什么痕迹,抬脚就准备朝电梯门走去。烟味还残留在舌尖和口腔,带着一丝苦涩。

就在他抬脚迈出一步的瞬间,身后传来方城的声音,不高,穿透了风声,异常清晰:“喂。”

克莱茵的脚步顿住。他没有立刻回头。

“你有什么事?”方城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但在这空旷的寂静里掷地有声,“叫我上来,就只是抽根烟?”他抛出了疑问,语气却带着陈述事实的笃定。

寂静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两秒。天台的风呼啸着从他们之间穿过。

克莱茵慢慢地转过身。城市变幻的光影在他脸上流动,让他的表情显得模糊不清,但那层习惯性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了。霓虹广告牌闪烁的蓝光短暂地掠过他的双眼,那双暗红色的眸子此刻显得异常深邃,仿佛一口望不到底的古井。他看着方城,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形容的弧度,像是在笑,又更像是疲惫的牵扯:“那你觉得我叫你上来,是准备干什么呢?”

方城没有立刻回答。他深吸了一口指间还未燃尽的香烟,感受着尼古丁带来的短暂麻木和暖意。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克莱茵,穿过对方话语的表层,直指那被抽一根烟的时间所掩盖的意图。他弹了弹烟灰,灰白的粉末飘散在风中:“你想和我说些事。”他的语速很慢,字字清晰,“一些重要的事。但…”他停顿了一下,吐出的烟也缓慢消散,“一根烟的时间,让你改变了这个想法。”他陈述着,没有疑问的语气。目光落在克莱茵碾灭烟头的位置,那一点污迹仿佛还在冒着热气。

克莱茵脸上的那点伪装像水汽一样蒸发了。他用手指用力挠了挠自己精心打理过的头发,揉乱了原本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在他眼中闪过。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啧……既然看出来了,就别问出来啊。你这人…有时候真他妈的讨厌。算了算了……”他像是突然下定了决心,放弃了一些坚持,也放弃了即刻离去的打算。

他又重新靠回到冰凉坚硬的栅栏上,身体微微前倾,俯视着脚下那片璀璨而冰冷的霓虹丛林。这一次,他的脊背不再是绷紧的硬朗线条,而是带着一点疲惫的微驼。他双手搭在栏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泛白。

克莱茵没有立刻说话。风更强劲了些,吹得他的外套猎猎作响。远方,一个巨大的广告牌正播放着冰原科技的新产品广告——关于生物与机械完美融合的最新义体技术,广告中的人笑得完美无缺。那片人造的光芒倒映在克莱茵眼中,却映不出丝毫温度。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像是吞咽着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再开口时,那惯常的、带着调侃或玩味的腔调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沉闷和平静,平静之下,是能刺破这喧嚣黑夜的孤寂。

“你刚知道了韦尔德是谁……”他缓缓开口,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却更显清晰,“…那么,现在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杀威廉·阿特拉斯吗?”

方城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侧过身,也将身体靠在栅栏上,正面看着克莱茵的侧脸,无声地表达着等待。他指间的烟已经快烧完,长长的烟灰摇摇欲坠。

克莱茵似乎也不需要他的回答。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地落在远处,仿佛穿过那片灯海和钢铁丛林,看到了过去时光的残影。他深吸一口气,再次压下某种翻涌的情绪,开始讲述。这一次,他的声音低沉得几乎融入夜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隐藏的疼痛:

“我之前在冰原工作……很久以前的事了。不是外围部门,是核心安保部,专门负责最高级别的保密项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栏杆上滑动,指腹摩擦着光滑冰凉的金属表面。“我的部门很小,很小很小……整个部门,只有我和另一个人。一个搭档。就我们两个,守着一堆冰冷的服务器、加密档案和见不得光的交易记录……那地方在冰原最深处,一天到晚,除了消毒水的味儿,就是服务器风扇没完没了地嗡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

“那是个人……”克莱茵的语速更慢了些,每个字都像是在脑海里过了很久才斟酌着吐出,“……是个很好的女孩。聪明,安静,有时候……会显得有点笨拙。”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又迅速绷直,快得像是错觉。“名字……不重要。”他摇了摇头,仿佛甩开一个具体的形象,只留下抽象的美好和苦涩。他不愿提及那个名字,仿佛那是一个伤口,一提及就会再次崩裂。“总之,两个大活人,尤其是一男一女,被关在那种不见天日、连空气都好像被过滤了八百遍的地方,朝夕相对……日子长了,你懂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嘲讽般的了然,但这嘲讽并非针对过去,而是针对某种无法逃脱的命运,“再怎么说,也逃不过那些俗套的发展。”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第一次清晰地流露出一丝柔软的、真实的情感火花:“很快……我们就在一起了。确定关系后,我从公司的鸽子笼宿舍搬了出来,她也退掉了租住的公寓。我们住进了我那个……藏在地下的安全屋。”他抬起夹着烟的手,似乎想在空中勾勒什么,最终只是无力地垂落。“那段日子……呵……”他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像是自嘲,更像是某种被撕裂美好后无法言说的疼痛,“那大概,是我这辈子最他妈开心的日子。”他强调了“这辈子”,语气中带着强烈的失落感。那地下的安全屋,不再仅仅是住所,更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小伊甸园,一个被他们小心翼翼守护起来、隔绝外面冰冷现实的脆弱泡沫。

“我们布置了它,虽然简陋,但……很舒服。她笨手笨脚地种了点东西,在培养皿里养了几株根本照不到阳光的小白花。我们抱怨着冰原食堂永远不变的合成营养膏和糊状蛋白,盘算着休假去吃真正的东西……”克莱茵的语速快了一些,语气也变得柔和,仿佛沉入回忆的微光中,但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冰寒的死寂。

然而,他声音中的那一丝暖意像投入寒潭的石子,迅速被巨大的阴影吞没。他的语调骤然急转直下,变得冰冷而僵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淬炼过的恨意:“但是,‘伟大’的威廉·阿特拉斯……他启动了一个叫‘古老者’的计划。” 他吐出这个计划代号时,语气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憎恶和嘲讽,仿佛要将那名字在舌尖彻底碾碎。“那个米戈计划的前身,一个……为了重现神话时代某些恐怖存在,不惜代价的计划。”他补充的这句解释冰冷刺骨,带着洞悉内幕的绝望。“而筛选实验受体的机制……冰冷,随机,毫无道理可言。”他咬着牙。

长久的停顿。天台的风似乎也凝滞了,四周只剩下远处城市恒定的低鸣。克莱茵的脸部肌肉绷得死紧,下颌线条如同被凿刻出来的一般。他猛地甩掉手中早已燃尽的烟蒂,又从那个金属烟盒里抽出一支新的,粗暴地用打火机点燃。打火机的火焰摇曳了一下才点燃烟草。他深深地、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烟雾呛得他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肺部的灼痛似乎让他能暂时麻痹神经末梢的痛楚。

“然后呢?”方城问,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对方勉强维持的屏障。他已经猜到了答案,但这过程本身就令人窒息。

克莱茵像是没听见,只顾埋头抽烟。直到这支烟燃到一半,他才像是耗尽力气般再次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而她,很不幸被选上了。”这短短的几个字,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所谓的‘被选上’,没有仪式,没有通知。就是冰冷的数据判定,一纸最高权限的调令,和……几个穿着动力甲的‘回收者’。”他的手指紧紧攥住燃烧的烟卷,滤嘴几乎被他捏扁扭曲。“就那样……从我的地下室……从我们的家里……带走了。像拎走一件物品,一个标本。”回忆的片段带来剧烈的冲击,他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额角有青筋隐隐跳动。“我反抗过……”他低吼了一句,随后是更深的绝望,“但在冰原的总部,面对最高权限的命令,反抗……就是最可笑的笑话。”这句自嘲饱含血泪。

他猛地转头看向方城,双眼在城市的微光中赤红一片,那里面燃烧着无法熄灭的痛苦和无能狂怒:“你能想象吗?方城!我他妈就眼睁睁看着!看着她被铐着带出去!看着我那个地下室的门被关上!看着她养的那些小白花一点点枯死在那该死的培养皿里……”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沙哑,却又被巨大的痛苦瞬间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语变成了不成调的哽咽。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热的温度烫到了手指,他才猛地惊醒,将那点猩红狠狠摁熄在冰冷的栏杆上,留下一个焦黑的点,发出微弱的“嗤”声。

又是足以刺破这肮脏霓虹黑夜的漫长沉默。空气沉重得如同实质。

克莱茵低着头,肩膀垮塌下去,像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他的手指用力地摁着那个焦黑的点,用力到指节泛白,似乎在跟自己较劲,也像是在极力压制某种濒临爆发的火山。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三四个烟屁股,在夜风中翻滚了几下,如同他破碎的希望。

最终,他将脸彻底埋进撑在栏杆上的手臂里,发出一声沉闷的、被布料阻隔的、近乎不似人声的呜咽,持续了十几秒才平息下去。当他再次直起身,脸上已没有泪痕,只有一种冰冷到极致的疲倦,以及那重新覆盖上去、却显得更加摇摇欲坠的玩世不恭面具。

他用一种极其轻佻的、混合着自嘲和疲惫的嗤笑语调打破了沉默:“怎么样?很无聊、也很老套的故事吧?”他摊摊手,像是在点评一出别人家的悲剧剧本,“为爱复仇?很庸俗吧?” 他把手中捏得不成形的烟蒂扔在地上,又习惯性地抬脚去碾,但脚下已经没了火头。这个动作显得有些仓皇和徒劳。

方城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刚才还在韦尔德的图书馆里谈笑风生、面对神明也能插科打诨的男人,此刻像一只被剥去了所有伪装、露出了带伤骨头的野兽。他看到了愤怒,看到了悲伤,看到了刻骨的仇恨,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空洞感——即便已经手刃了威廉,那份“大仇得报”似乎并未带来预期的解脱,反而像是打开了另一个更深的虚无。失去的,终究是无法挽回。

方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开口。他没有安慰,也没有评价这个故事本身,他的目光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冷静,刺向克莱茵疲惫不堪的灵魂:“克莱茵,说真的,你……真的应该试着多摘下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像刀锋般锐利,“那东西……戴久了,你自己都会忘了原来的脸。”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了克莱茵努力维持的假象之下。克莱茵的身体猛地一僵。搭在栏杆上的手瞬间收紧,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啪声。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很快又被强行控制住。那些试图掩藏的无助、孤独、以及长久以来用表演支撑内心的疲惫,在方城这句话下,无可遁形。

几秒钟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克莱茵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块浸透了寒冰的石头。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径直朝着电梯门口走去。步伐急促,甚至显得有些仓皇逃离的意味,再也没有看方城一眼。他几乎是扑向电梯的召唤按钮。

“酒也喝了,风也吹了!”他背对着方城,声音再次拔高,变得异常响亮而快速,试图用这种夸张的语调重新编织起那层破碎的伪装,驱散刚才失控的阴影,“该回去了!这风可真够冷的!打道回府咯——”最后一个“咯”字拖得长长的,带着一种刻意的、脆弱的欢快。

银灰色的电梯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里面冰冷的白光打在他僵硬的背上。克莱茵几乎是逃也似地一步跨了进去。

方城站在原地没动,看着克莱茵走进电梯的背影。

那一刻,他看得异常清楚。

他看到的不是复仇者凯旋的狂喜,更不是计划完成的轻松。那背影在明亮的电梯灯光下微微佝偻着,被一种巨大的、如同实质般的空虚感和孤独感重重包裹着。这份空洞,甚至比他脚踩的这座由钢筋混泥土和冰冷电路构成的都市丛林本身,更加庞大而沉凝。仿佛那亲手摧毁仇敌的巨大火焰,最终烧毁的,是他自己曾经赖以生存的意义之锚。电梯门缓缓合拢,那张戴着面具的脸和那双空洞的眼睛消失在冰冷的金属门缝之后。

方城默然良久。夜风呼啸,吹动着他的衣角和发梢。霓虹依旧闪耀,脚下的城市一如既往地喧嚣。他低头,看见栏杆上那个被克莱茵摁出的焦黑印记,在月色下沉默着。

他转过身,也点燃了一支新的烟。烟雾在风中迅速消散。片刻后,他才迈开脚步,走向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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