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大理寺公堂。
这里是大唐帝国的最高法庭。堂内光线昏暗,只有从高窗透进来的几缕天光,在空气中,划出数道笔直的光柱,光柱里,有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巨大的“明镜高悬”匾额下,坐着主审官,大理寺卿郑还古。他年过六旬,面容清瘦,法令纹深陷,一双眼睛,如同鹰隼般锐利。他的身侧,是大理寺丞与主簿,负责记录与襄助。
堂下两侧,站满了前来旁听的官员。有来自御史台的,有来自中书省的,甚至还有几个内侍省的宦官。这已经不是一场普通的审判,而是一场牵动了整个朝堂神经的政治角力。
顾长生站在公堂的左侧。他今日,没有穿鸿舻寺的官服,而是换上了一身象征着控告方的黑色深衣。他的身后,是格物司的几名令史,他们抬着数个盖着黑布的木箱。
公堂的右侧,站着被告,安苏赫。他依旧穿着那身紫色的萨宝官服,神情平静,甚至还对着旁听席上相熟的官员,微微点头致意。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瘦小,留着山羊胡的中年文士。此人,是长安城最有名的“讼师”,东方闾。据说,此人精通《唐律疏议》,能言善辩,经他手的案子,十有八九,都能反败为胜。
“啪!”
郑还古手中的惊堂木,重重地拍在案上。
“升堂!”
随着两班衙役的齐声呐喊,堂内瞬间安静下来。
“带人犯!”
安苏赫走上前一步,对着堂上,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罪官安苏赫,参见郑卿。”他没有自称“罪人”,而是用了“罪官”二字。萨宝虽是胡人侨领,却也是朝廷正式册封的五品官。
郑还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安苏赫,鸿舻寺卿顾长生,状告你‘图谋不轨,行巫蛊厌胜之术,欲乱国本’。你,可认罪?”
安苏赫没有立刻回答。他身旁的东方闾,上前一步。
“启禀郑卿,敢问原告所言‘图谋不轨,行巫蛊厌胜之术’,可有实证?”
郑还古将目光,转向顾长生。
顾长生对身后的崔器,使了个眼色。
崔器立刻上前,将第一个木箱,抬到堂中央,打开了盖子。
箱子里,装的正是那具从祆祠之下,发现的干尸。
一股奇异的、混杂着香料与矿物粉尘的气味,立刻在公堂之上弥漫开来。
旁听席上,响起了一阵压抑的惊呼。
“此,为物证一。”顾长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公堂上,清晰可闻,“此尸,乃粟特商旅。其尸身,以泰西埃及之方术处理。所用之物,有硇砂、黎巴嫩雪松、索哥特拉没药。此三物,在长安城中,唯有被告安苏赫,有渠道,有能力,大批量获取。”
东方闾走上前,围着那具干尸,看了一圈。他甚至还伸出手,捏了捏干尸手臂上,那如同皮革般的皮肤。
然后,他直起身,对着郑还古,摊了摊手。
“郑卿明鉴。此物,来历不明。原告声称,此物是在城南一处废弃的祆祠中发现。但发现之时,并无第三方人证在场。谁能保证,这不是原告为了罗织罪名,而凭空捏造出来的‘证物’?”
“一派胡言!”崔器怒喝道。
“肃静!”郑还古的惊堂木,再次拍响。
顾长生没有理会对方的辩驳,他示意安般若,呈上第二件证物。
那是一只托盘。托盘上,放着那枚劣质的开元通宝。
“此,为物证二。”顾长生说道,“此币,从那具尸体的口中发现。经上清宫李含光大法师勘验,此币乃劣币,由被污染的母钱范本铸造。其上,附有邪术气息。而据格物司密查,长安城内,唯一有能力,有机会,接触到铸钱监母钱,并对其进行污染的商人,亦只有被告,安苏赫。”
东方闾拿起那枚钱币,对着光,看了看。
“一枚劣币?”他嗤笑一声,“郑卿,西市之内,每日查获的私铸劣币,何止百枚?原告仅凭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劣币,就想指控我的当事人,污染铸钱母范。这等臆测,岂非太过儿戏?”
“此币,有李含光大法师的勘验报告为证!”安般若忍不住出声道。
“李含光大法师?”东方闾脸上的讥讽之色更浓了,“敢问郑卿,《唐律疏议》之中,哪一条写明了,道士的‘勘验报告’,可以作为公堂之上的呈堂证供?”
安般若顿时语塞。
东方闾乘胜追击,对着堂上,拱了拱手。
“郑卿,诸位大人。原告顾寺卿,所呈两件物证,皆来历不明,且与我的当事人,无任何直接关联。其所谓的指控,完全建立在‘推测’与‘臆想’之上。草民恳请郑卿,驳回此等无稽之谈。”
公堂之上,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不少官员,都开始微微点头。确实,顾长生拿出的这两件证据,都太过“玄乎”,缺乏说服力。
顾长生仿佛没有看到周围的反应。他示意李秉真,呈上最后一份证据。
“此,为证言。”顾长生说道,“司天监李秉真监正,与上清宫李含光大法师,于数日前,同时观测到,妖星犯帝,邪气西来。其种种迹象,皆与本案,完全吻合。此乃天意示警,人证物证俱在,安苏赫,你还有何话可说?”
“天意?”东方闾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顾寺卿,这里是大理寺的公堂,不是司天监的观星台,也不是上清宫的炼丹房。我等凡人,审的是人间的案子,讲的是人间的律法。至于那天上的事情,还是留给天上的神仙去管吧。”
他转身,对着主位上的郑还古,深深一揖。
“郑卿。草民的当事人安苏赫,乃大唐良商。他世代经商,为我大唐,沟通东西,贡献卓着。他乐善好施,每年捐资,数以万计,活人无数。”
“而今,他却仅仅因为出身胡商,便被朝廷鹰犬,无端构陷。以一具来历不明的尸体,一枚不知真假的劣币,一通虚无缥缈的星象之说,便要给他扣上‘动摇国本’的大帽子。”
“敢问郑卿,天理何在?国法何在?”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充满了悲愤。
他巧妙地,将整个案件的焦点,从“是否有罪”,转移到了“是否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上。将安苏赫,塑造成了一个遵纪守法,却因为种族身份,而受到迫害的……“良善”商人。
旁听席上,风向,开始变了。
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看顾长生的眼神,也开始带上了一丝怀疑。
郑还古的眉头,紧紧地锁在了一起。
他看着顾长生,沉声问道:
“顾寺卿。除了这些,你可还有……其他的证据?”
顾长生看着对面,那个一脸从容的安苏赫,和那个巧舌如簧的东方闾。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暂时,没有了。”
公堂之上,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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