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晚站在经纪人王栋那间充斥着咖啡因和廉价香氛混合气味的办公室里，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窗外是这座城市永不熄灭的流光溢彩，但那些光仿佛被厚厚的双层玻璃隔绝了，半点也落不到她身上。办公室里冷气开得足，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条纹衬衫裙，指尖冰凉，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抵在掌心。
“……所以，公司的决定就是这样。”王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刻意营造的疲惫感。他把一份薄薄的A4纸推过宽大的红木桌面，纸张边缘在光滑的木质表面滑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晚晚，不是王哥不帮你，是你自己把路走绝了。”
那纸上，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像一块沉重的烙铁，烫得她视线有些模糊——《关于艺人林晚晚无限期暂停一切演艺活动的通知》。
无限期。暂停。
多么委婉又残忍的词。翻译过来，就是雪藏。是封杀。是让她在这个浮华喧嚣、日新月异的圈子里，彻底消失。
“李总那边，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王栋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在真皮椅背上，手指交叉搭在微凸的肚腩上，一副“我已经尽力了”的无奈模样，可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你说你，上次张总组的那个饭局，多好的机会？人家张总点名欣赏你，不过就是让你多喝几杯，唱个歌助助兴，你呢？直接撂脸子走人。你让张总的面子往哪儿搁？让公司怎么跟人家交代？”
林晚晚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那个饭局……记忆像粘稠恶心的油污一样涌上来。张总那双肥腻的手，试图在她后背“不经意”地游走；那满嘴的酒气，喷在她脸上，说着露骨下流的“玩笑”；还有那杯被强行塞到她手里，不喝就是“不给面子”的酒。她当时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所有的理智和忍耐都在那一刻崩断，她推开椅子，在一片惊愕、嘲弄和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
她知道后果会很严重，但没想到会这么彻底，这么快。
“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漂亮脸蛋，林晚晚。”王栋的语气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最后的“点拨”，“你以为你是谁？科班出身？有演技？我告诉你，没背景、没人捧，你那些所谓的清高和原则，屁都不是！听话的，有眼力见的，才能拿到资源，才能红！像你这样的，趁早……”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要么妥协，要么滚蛋。
就在这时，林晚晚口袋里那部屏幕已经有些裂纹的旧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王栋皱了皱眉，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
林晚晚像是被这震动从冰封的状态里惊醒，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解脱般的急切，掏出了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归属地是她许久未回的南方小城。
一种不祥的预感，混杂着对眼前僵局的逃避，让她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晚晚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苍老和焦急的男声，带着浓重的乡音，“我是你陈叔啊，镇上居委会的！你可算接电话了！你老家那房子，就是河边那栋老宅，最近这连下了几天暴雨，旁边那土坡有点松了，冲下来一些泥水，墙角好像有点……有点歪了！镇上派人看了，说成了危房，怕是要塌！你看你这……能不能赶紧回来一趟处理一下？这万一塌了伤了人，可不得了哇！”
老宅。危房。要塌了。
这几个词像一连串的重锤，狠狠砸在林晚晚早已不堪重负的心上。那栋藏着她的童年、装着外婆所有温暖记忆的老房子，那是她在世上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如今也摇摇欲坠了。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疼，半晌，才挤出一个沙哑的声音：“……好，陈叔，我知道了。我……我尽快回来。”
挂了电话，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王栋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显然刚才的电话内容他听了个大概。“哟，家里出事了？正好，回去避避风头也好。反正公司这边，近期也没什么适合你的工作。”他拿起桌上的通知，又往前推了推，“这个，签了吧。大家好聚好散。”
林晚晚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份通知上。黑色的字体不再模糊，反而变得异常清晰、锐利，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她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走到桌前，没有再看王栋一眼，拿起旁边那支廉价的签字笔，在乙方签名处，飞快地、用力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林晚晚。
笔画有些抖，但字迹清晰决绝。
放下笔，她转身就走，没有半分留恋。
“哎，你的东西！”王栋在她身后喊了一句。
林晚晚脚步顿了顿，看见角落那个孤零零的纸箱，里面装着她放在公司的一些私人物品：一个用了多年的保温杯，几本做了密密麻麻笔记的表演理论书，一个粉丝送的已经有些掉色的玩偶挂件。她走过去，抱起那个轻飘飘的箱子，再次走向门口。
“晚晚，”王栋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带着点似笑非笑的“忠告”，“听王哥一句，这圈子，光有骨头硬是没用的。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或许……还有转机。”
林晚晚没有回头，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厚重的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将那个充斥着虚假和压迫的空间彻底隔绝。
穿过依然忙碌、却无人再向她投来关注目光的办公区，走进电梯，下到一楼。抱着纸箱走出这栋灯火通明的玻璃大厦，初夏夜晚温热的空气包裹上来，与室内的冷冽形成鲜明对比，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站在街边，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地闪烁在她脸上，映不出丝毫表情。车辆川流不息，行人步履匆匆，这个世界热闹非凡，却仿佛与她无关。她拿出手机，屏幕自动亮起，锁屏界面推送着几条刺眼的娱乐新闻快讯：
【爆！新晋小花苏晴疑似恋情曝光，与富二代男友甜蜜同游！】
【话题女王林晚晚疑因耍大牌遭公司雪藏，恐永久退圈！】
【盘点那些把一手好牌打烂的明星，林晚晚位列榜首！】
下面的评论不堪入目，充满了恶意的揣测和狂欢式的嘲讽。她默默关掉了屏幕，黑暗的镜面映出她苍白而疲惫的脸。
一辆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司机探出头询问。她拉开车门，把纸箱放在旁边，低声报出出租屋的地址。
车子汇入车流，窗外的流光飞速后退。她靠在有些油腻的车窗上，看着这座她奋斗了数年却依旧陌生冰冷的城市。梦想、坚持、尊严……在这一刻，都被现实碾磨得粉碎。
回到那个租来的、只有十平米不到的狭小单间，她把纸箱放在地上，自己也顺着床沿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疲惫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连哭泣的力气都没有。
良久，她挣扎着站起身，开始收拾行李。能带走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一些必要的证件，还有那个纸箱里的几件旧物。她拿起那个老旧的保温杯，摩挲着上面已经磨损的印花，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外婆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闻到了那记忆深处温暖而令人安心的饭菜香。
老宅要塌了。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最后一点支撑也岌岌可危。那是她最后的退路，也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
必须回去。立刻，马上。
她订了最早一班返乡的长途汽车票。然后，她翻箱倒柜，找出藏在抽屉最深处的一个小铁盒，里面是她省吃俭用存下的一些积蓄。数了数，薄薄的一叠，支付完路费和可能需要的修缮费用后，恐怕所剩无几。
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和恐慌攫住了她。未来该怎么办？她不知道。
第二天傍晚，林晚晚背着一个简单的双肩包，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出现在了长途汽车站。车站里混杂着汗水、泡面和尘土的味道，人声嘈杂，大多是满脸倦容的务工者和行色匆匆的旅人。她混迹其中，毫不起眼。
褪色的座椅，斑驳的墙壁，滚动着模糊车次信息的大屏幕……一切都显得破败而真实。她找到自己的检票口，安静地排在队伍末尾。
轮到她时，她将那张廉价的纸质车票递给工作人员，机器“嘀”一声扫过。她拉起行李箱，走过检票口，迈向即将发车的长途巴士。
把行李放进底部的行李舱，她踏上巴士，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内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闷气味。她将额头抵在冰凉微脏的玻璃窗上，看着车站外渐渐沉沦的夕阳。
巨大的落日像一枚燃烧殆尽的硬币，挣扎着将最后一点余晖涂抹在天际，昏黄而惨淡。光芒映在她空洞的眸子里，点不亮任何神采，只留下一片荒芜的赤色。
巴士引擎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车身缓缓震动起来，开始驶离车站，驶离这座承载了她无数梦想与幻灭的城市。
前路漫漫，迷雾重重。家的方向，等待她的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一栋摇摇欲坠的危房，和一个更加不确定的未来。
林晚晚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滑落，砸在她紧紧攥着背包带子的手背上，迅速变得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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