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人物、金额、事由,一笔笔,一桩桩,触目惊心!
其中“钱世荣”三个字,更是反复出现,数额巨大!
“黑账……”吴文远心中凛然,迅速合上册子,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这份东西一旦公开,足以在青州官场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张家覆灭只在顷刻,而牵连之广,足以让无数人头落地!
他不动声色地将册子拢入袖中,低声对赵铁鹰道:“此物,除你我之外,不得让第三人知晓!违令者,死!”
赵铁鹰心头剧震,立刻肃然点头:“属下明白!”
就在这时,一个捕快押着一个鼻青脸肿、走路一瘸一拐的壮汉过来:“师爷!赵捕头!这小子叫张彪,是张家的护院头子!昨日动手打人的,就有他!兄弟们在他房里搜出了这个!”捕快说着,将一根沾着暗褐色污迹、碗口粗的硬木短棍扔在地上,棍头上还残留着几丝干涸的血迹和破碎的布屑!
物证!
打人的凶器!
吴文远瞥了一眼那根染血的短棍,又看了看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张彪,最后将冰冷的目光投向瘫软在地、铁链加身的张守财。
“张老爷,”吴文远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人证(满镇百姓),物证(凶器),苦主(垂死的陈策、悲泣的王氏),乃至你这份‘抵债文书’的真伪,自有县尊大人明断。带走!”
栖霞镇,十字街口。
日头已经偏西,将半边天空染成凄艳的橘红。
但栖霞镇今日的黄昏,注定无法平静。
当吴文远一行押着面如死灰、铁链加身的张守财,以及七八个同样被锁拿、垂头丧气的张家恶仆(包括张彪和张管事),穿过镇子中心,朝着镇外官道走去时,整个栖霞镇都沸腾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镇。
无数人从家中、店铺里涌出来,挤满了街道两旁。
平日里受尽张家欺压的佃户、小贩、手艺人……
此刻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昔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张老爷,像条死狗一样被官差拖着走。
震惊!
难以置信!
随即是压抑了太久的狂喜!
“抓了!真的抓了!”
“老天开眼啊!张家也有今天!”
“看!那不是张彪吗?那个狗腿子!昨天就是他打得最狠!”
“还有张管事!呸!狗仗人势的东西!”
“张守财!你也有今天!”
起初是窃窃私语,接着是压抑的议论,最后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
这声呼喊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青天大老爷!”
“县尊大人明察秋毫!”
“严惩恶霸!还我栖霞镇青天!”
积压了太久的愤怒、屈辱和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人群如同汹涌的浪潮,追随着押解的队伍,欢呼声、呐喊声、咒骂声震耳欲聋!
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石块,如同雨点般朝着被锁拿的张家众人砸去!
张守财被一块石头砸中额头,顿时血流如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却被淹没在震天的声浪里。
张彪等恶仆更是被打得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捕快们只是象征性地阻拦了一下汹涌的人潮,并未真正驱赶,眼神中甚至带着一丝默许的快意。
吴文远走在队伍最前,对身后的喧嚣恍若未闻。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激动得发红、流着热泪的脸庞,扫过那些挥舞着拳头、仿佛要将多年怨气一吐为快的百姓。
民心可用!
这股被点燃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民愤,正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
也是他此行最重要的收获之一!
他微微侧头,对紧跟在身边的赵铁鹰低语:“速派人快马回县衙禀报,人犯已拿获,物证凶器俱全,栖霞镇民情激愤,群情汹汹,请县尊大人速做决断,以安民心!”
“是!”赵铁鹰立刻安排一名得力捕快,翻身上马,绝尘而去,直奔青州城。
栖霞镇,回春堂内室。
喧嚣的声浪,如同闷雷,隐隐约约透过门窗的缝隙传了进来。
王氏趴在门缝上,激动得浑身发抖,老泪纵横:“抓了……真的抓了……张守财……被铁链锁走了……老天开眼啊……”
李郎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地靠在墙上,喃喃道:“总算是……总算是看到点公道了……”
唯有陈策,依旧静静地靠坐在床头。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嘴唇干裂,气息微弱。
但那双眼睛,却在声浪传来时,缓缓睁开。
里面没有王氏的激动,没有李郎中的释然,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仿佛外面那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在他意料之中。
他听着那震天的欢呼,听着“青天大老爷”的呐喊,听着王氏喜极而泣的哽咽。
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漾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借刀杀人(借县衙之刀除张家),声东击西(以自身重伤吸引注意,掩护对张家的雷霆行动),釜底抽薪(直接拿人抄家,断其根基)……《三十六计》的篇章在他脑海中无声翻过。
这沸腾的民怨,这被押解的张家,这看似大获全胜的局面……
不过是他落下的第一枚重子。
“王……婆婆……”陈策极其艰难地、用气声唤道。
王氏连忙抹着眼泪凑到床边:“陈小哥?你……你说?”
陈策的目光极其缓慢地转向她,眼神里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疲惫,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用尽力气,每一个字都轻若蚊呐,却清晰地传入王氏耳中:
“地……地契……要……拿回来……”
王氏猛地一愣,随即重重点头,枯瘦的手紧紧握住陈策冰凉的手指,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拿!一定拿回来!老婆子拼了这条命,也要把咱的地拿回来!”
陈策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
他重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
然而,在那平静的外表下,思维却在高速运转。
张家倒了?
他并不意外,这本就是他一手推动的结局。
但张家的倒台,只是撕开了栖霞镇黑幕的一角,更大的风暴必然紧随其后。
张守财横行多年,盘剥乡里,勾结官府,其罪状绝不止殴伤我与强夺王氏田地。
此番县衙雷霆手段,抄家拿人,必有更多罪证落入吴文远之手……’
陈策冷静地推演着。
他并不知道那本足以掀翻青州官场的黑账已被发现,但他深知,仅凭已知的罪行和汹涌的民愤,张家已是在劫难逃。
他的思维转向县衙:钱世荣与张家乃是姻亲,利益捆绑极深。
张家倾覆,钱世荣必受牵连。
周县尊……会如何处置?
陈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投向了青州城的方向。
是借此良机,以铁证扳倒钱世荣,彻底肃清县衙异己?
还是……以此黑料为柄,拿捏钱世荣及其背后之人,换取更大的政治利益?’
官场博弈,如同高手对弈,落子未必求杀,更重势与利。
周正清会如何选择?
“而我……” 陈策感受着肋下传来的阵阵钝痛,“这身伤,这生员的身份,便是此刻最大的筹码,也是……最危险的漩涡中心。”
他需要在这即将到来的更大风暴中,找到最安全的落点,并攫取最大的利益。
示弱,是为了蓄势。
借来的刀已经斩落强敌,接下来,就该是……
趁火打劫,火中取栗之时了。
嘴角,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如同深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
棋盘之上,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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