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县衙签押房。
烛火摇曳。
吴文远独自坐在案后,面前摊开的并非卷宗,而是那张记录着张守财累累罪证、并附有钱世荣黑账影子的关键文书。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更漏,计算着时间,也计算着人心。
“吱呀”一声轻响。
赵铁鹰如同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反手掩上门。
“师爷。”赵铁鹰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惯有的冷硬,“回春堂那边,有动静了。”
吴文远敲击桌面的手指蓦然停住,抬眼:“说。”
“圣旨和太医走后,陈策似乎‘虚不受补’,对孙太医的御方产生了疑虑,担心药力过猛引动虚火。”赵铁鹰语速极快,条理清晰,“他口述了一个极为普通的‘十全大补汤’加减方给李郎中,要求以此方为主,调和御药。李郎中已照方抓药煎煮。”
“药方?”吴文远眼神一凝。
赵铁鹰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正是李郎中开出的药方副本:“卑职已命人抄录。方子在此,所用皆是寻常药材,药性平和至极。”
吴文远接过药方,目光如电,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和分量。
他的瞳孔,在触及“党参三钱”、“炙黄芪四钱”、“山茱萸三钱”、“五味子一钱”、“远志一钱半”时,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起!
‘三山五岳,远至青州!’
陈策在示警!
有来自更高层面的危险力量,正针对青州,更准确地说,是针对他陈策而来!
而且迫在眉睫!
吴文远猛地攥紧了手中的药方副本,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陈策的判断,与他心中最深的隐忧不谋而合!
钱世荣!
只有他!
只有这个困兽犹斗、又掌握着部分县衙资源的户房主簿,才可能狗急跳墙,动用其背后可能隐藏的、超出青州县范围的力量!
圣旨的荣光,在真正的权力绞杀面前,可能只是一层脆弱的琉璃!
“钱世荣那边呢?”吴文远的声音冷得像冰。
“自堂审后,他闭门不出,表面惶恐颓丧。”赵铁鹰眼中寒光闪烁,“但卑职的人发现,他府上后门,今日傍晚时分,有一名行商打扮的生面孔匆匆出入,逗留时间极短。那人脚步沉稳,眼神锐利,绝非普通行商!已派人暗中缀上,发现其落脚在城南‘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此人警惕性极高,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
“悦来客栈……”吴文远眼神幽深,“天字三号……好个钱世荣,果然坐不住了!”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签押房内踱了两步,决断已下。
“赵捕头!”
“卑职在!”
“立刻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悦来客栈天字三号房!一只苍蝇飞进飞出,都要给我盯死!查清此人身份、来路!但绝不可打草惊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动手!”
“是!”
“其二,”吴文远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空白纸条上飞快写下几行字,字迹刚劲锐利,“将此密令,以最快速度,送至栖霞镇里正手中!让他按令行事!记住,要快!要隐秘!绝不可经第三人手!”
赵铁鹰接过纸条,看也不看,迅速贴身藏好:“卑职亲自去办!”
“其三,”吴文远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如同穿透了黑暗,看到了回春堂那盏昏黄的灯火,“增派可靠人手,乔装改扮,混入栖霞镇!将回春堂,给我围成铁桶!任何试图接近陈策的可疑人等,无论身份,一律暗中控制!宁可错抓,不可错放!若有异动……格杀勿论!”最后四个字,带着森然的血腥气。
“卑职明白!”赵铁鹰躬身领命,身影一晃,再次融入门外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签押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
吴文远独自站在摇曳的烛光里,手中紧握着那张看似普通的药方副本和陈策手书的“伤重难行,口不能言”的纸条。
两张纸,一旧一新,一明一暗,却都指向同一个惊心动魄的漩涡中心。
“陈策……”吴文远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
这个从破庙里爬出来的年轻人,以身为饵,以伤为棋,不仅掀翻了盘踞栖霞的恶霸,更引出了潜藏在县衙深处的毒蛇,甚至惊动了九天之上的雷霆!
如今,他又以如此隐晦而决绝的方式,敲响了警钟!
这盘棋,已不再是青州一隅的博弈。
钱世荣背后牵扯的线头,陈策身上聚焦的目光,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
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晃动,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壁上,如同伺机而动的猛兽。
惊雷已蛰伏于九天之上,只待引信点燃。
而他吴文远,此刻要做的,是布下一张天罗地网,护住那枚点燃引信的火种,静待那撕裂黑暗的爆鸣!
栖霞镇的夜,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白日里因圣旨而沸腾的栖霞镇,终于沉入了梦乡。
只有几声零星的犬吠,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凄清。
回春堂内室,油灯如豆。
王氏熬不住困倦,伏在床边的小几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李郎中也早已歇下,只有药罐在炉灶上咕嘟咕嘟地低吟,散发着苦涩的草药气息。
陈策躺在黑暗中,双目紧闭,呼吸微弱绵长,仿佛已陷入深沉的睡眠。
然而,他的意识却如同蛰伏于深潭的蛟龙,在绝对的寂静中,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屋脊上,一片瓦被夜风吹动,发出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远处巷口,更夫的梆子声悠长而规律地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医馆后墙外,似乎有夜猫窜过矮墙,带落几片枯叶的窸窣……
空气中,除了药味,似乎还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夜风吹散的陌生汗味……
这些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声响和气味,在陈策高度集中的精神世界里,却被无限放大、解析。
他如同一个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夜色中任何一丝不和谐的波动。
‘来了。’一个冰冷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
钱世荣的反扑,比他预想的更快,更急!
太医前脚刚走,暗夜中的獠牙便已悄然探出。
时间,在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炉灶上的药罐依旧低吟,王氏的鼾声依旧均匀。
突然!
“噗!”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细沙撒落瓦片的声响,从回春堂临街的屋顶传来!
紧接着,是另一声,在靠近后院的方位响起!
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掩盖,但落在陈策耳中,却如同惊雷!
两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壁虎般,悄无声息地从屋顶滑落,精准地避开了月光能照射到的区域,紧贴在回春堂前堂的墙壁阴影下!
他们的动作迅捷、轻盈、专业,绝非寻常蟊贼!
其中一人手中,似乎还握着一件细长的、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管状物!
他们的目标极其明确——
内室!陈策!
就在两道黑影如同鬼魅般,准备借着墙壁的阴影,潜向后堂通往内室的门帘时——
“咻!咻!咻!”
数道凌厉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回春堂对面的屋檐下、街角的阴影里、甚至医馆后院墙头暴射而出!
不是箭矢!
是特制的、带着倒钩和浸油麻绳的飞爪!
飞爪如同长了眼睛,精准无比地缠绕、锁定了那两个黑影的脚踝、手臂、甚至腰身!
绳索瞬间绷紧!
“唔!”
“呃啊!”
两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响起!
那两个黑影猝不及防,如同被巨蛛捕获的飞蛾,瞬间被强大的力量从阴影里狠狠拽了出来,重重摔在回春堂门前冰冷坚硬的街道上!
手中的管状物“当啷”一声脱手飞出!
“什么人!”
“拿下!”
低沉的厉喝声同时从数个方向响起!
数道矫健如猎豹的身影从黑暗中暴起!
他们穿着不起眼的短打劲装,动作却快如闪电,配合默契,瞬间扑向被飞爪缠住、正在挣扎的黑影!
拳脚破风声、骨骼错位声、被死死捂住嘴的呜咽声……在寂静的街道上短暂而激烈地响起!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从飞爪射出到目标被彻底制服、堵嘴捆绑,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如同演练了千百遍!
内室的门帘纹丝未动。
王氏依旧伏案沉睡,对门外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
只有药罐的咕嘟声,依旧平稳。
陈策躺在黑暗里,缓缓睁开了眼睛。
深潭般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意外,只有一片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如同幽深的古井,倒映着窗外清冷的月光。
‘吴文远……果然没让我失望。’他无声地默念着。
示敌以弱(重伤不起),引蛇出洞(钱世荣的杀手)。隔空传警(药方暗语),借刀杀人(吴文远的罗网)!
这步棋,成了!
窗棂的缝隙间,一缕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他枕边那半本被翻得卷了边、却始终未曾离身的《三十六计》上。
书页摊开着,墨色的字迹在月光下显得幽深难测:
“假痴不癫,静不露机,云雷屯也。”
假装糊涂,实则清醒;静待时机,不露锋芒;如同云中蓄雷,一触即发!
陈策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的墨迹,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真实而锋利的弧度。
惊雷已蛰,云屯风聚。
棋盘之上,落子的声音,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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