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
当最后一颗星辰黯淡下去,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时,夏侯桀大营的混乱才渐渐平息。
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翻倒的栅栏、散落的兵器、烧焦的帐篷残骸,以及更多无声蜷缩的伤者和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和一种更深沉的、名为恐惧的气息。
士兵们脸上残留着惊魂未定,眼神空洞而茫然,彼此对视时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猜忌。
昨夜的“敌袭”来得诡异,去得突然,除了自己人的伤亡和恐慌,似乎什么都没留下,又仿佛改变了一切。
帅帐之内,气氛更是压抑得如同冰窖。
夏侯桀脸色铁青,眼窝深陷,布满血丝。
他一夜未眠,暴怒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交织在他心头。
他不是蠢人,事到如今,他如何还不明白?
根本没有大规模敌军夜袭!
那锣鼓、那火箭、那号角、那爆炸……全是假的!
是一场精心策划、恶毒至极的心理战!
“查!给本将军彻查!”他一掌狠狠拍在案上,震得笔墨纸砚乱跳,声音因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而扭曲,“昨夜是谁最先喊的敌袭?是谁吹的退兵号?那些火箭从哪里来的?那些谣言……那些该死的谣言到底是谁散播的?!”
帐下将领噤若寒蝉,人人自危。
副将硬着头皮回道:“将军……已经查过了……最先喊叫的几个士卒都说是听别人喊的……退兵号……号角手说他的号角昨夜并未离身……火箭射来的方向早已不见人影……至于谣言……”他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源头已不可考,如今营中……人人都在私下议论……”
“废物!一群废物!”夏侯桀咆哮着,胸膛剧烈起伏。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敌人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无形的幽灵,缠绕着他的军队,腐蚀着他的权威。
这种对手,比正面冲杀的千军万马更令人心悸。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扫过帐下诸将。
他发现,这些平日里骄悍跋扈的部下,此刻眼神躲闪,甚至不敢与他对视。
他们的脸上,除了疲惫,同样有着疑虑和……一丝对他指挥能力的怀疑?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
“京里来的钦差好像对大将军很不满啊…”
昨夜那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谣言,此刻异常清晰地回响在他耳边。
难道……朝中真的有人借此机会要扳倒我?
高相爷……真的对我久战不下心生不满?
他甚至开始怀疑,昨夜那场混乱,会不会真有内部之人配合外敌?
是谁?是谁想取代我?
猜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在恐惧的浇灌下疯狂滋生。
夏侯桀看谁都觉得可疑,看谁都像潜在的叛徒。
“加强戒备!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调动兵马!再有人敢散布谣言,动摇军心,立斩不赦!”
他下达的命令带着一种色厉内荏的狠厉,更像是在掩饰内心的慌乱。
“是……”
将领们低声应命,气氛却更加诡异。
就在夏侯桀忙于整顿内部、疑神疑鬼之际,西线战场的蜀王大军,却没有给他喘息之机。
蜀军主帅显然敏锐地捕捉到了对面敌军士气低落、指挥似乎出现紊乱的迹象。
虽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战机稍纵即逝!
翌日,蜀军一改前几日的试探性进攻,发动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总攻!
精锐尽出,攻势如潮!
若在平时,夏侯桀麾下的百战精锐即便兵力劣势,也足以凭借险要地势和严明纪律稳住阵脚。
但此刻,经过昨夜的精神摧残,军心已散!
前线部队抵抗得异常艰难。
军官的命令不再那么畅行无阻,士卒们眼神游移,一有风吹草动就反应过度,甚至出现小范围的溃退!
后方的支援和调度也显得迟滞混乱,各部队之间缺乏信任,互相推诿,生怕被友军“误会”或者“抛弃”。
夏侯桀在帅帐中接到雪片般飞来的求援急报,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轻易调动后方部队——
他害怕那是调虎离山,害怕内部真的有人趁机发难!
他的决策变得犹豫不决,瞻前顾后。
这种犹豫和混乱,通过指挥系统迅速放大,反馈到前线,就是更致命的打击!
一处关键隘口,因为增援不及时,被蜀军精锐敢死队舍命突破!
防线,出现了第一个缺口!
紧接着,如同堤坝蚁穴,崩溃开始蔓延!
“报——!左翼王将军所部溃败!”
“报——!粮道被蜀军小股部队骚扰中断!”
“报——!军中哗变,有士卒嚷嚷着要回家!”
……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帅帐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夏侯桀脸色惨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
他从未打过如此憋屈的仗!
敌人明明就在正面,他却感觉四面八方都是敌人,甚至连自己身边都可能是敌人!
“将军!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副将满脸是血地冲进帅帐,声音带着哭腔,“弟兄们……弟兄们都快撑不住了!军心散了!”
夏侯桀猛地抬头,眼中布满疯狂的血丝:“撤?往哪里撤?丢了蜀道,如何向相爷交代?!”
但他心里清楚,副将说的是实话。
这仗,没法打了。
不是败在武力,而是败在……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诡计之下!
就在这时,一名哨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带来一个几乎让夏侯桀彻底崩溃的消息:“将军!后方……后方山林中发现疑似敌军活动痕迹!人数不明,但……但看手法,极像前几日骚扰粮道的那些人!他们……他们会不会是想断我们后路?!”
“什么?!”夏侯桀如遭雷击,猛地后退两步,撞在案几上。
又是他们!
那些阴魂不散的幽灵!
他们竟然摸到后面去了?!
他们想干什么?
前后夹击?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退路被截断,看到自己被四面合围,看到那些神出鬼没的敌人……
他已经成了惊弓之鸟!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被他无限放大,联想到最坏的结果!
“撤!立刻撤退!放弃一线关隘,全军向第二道防线收缩!快!”夏侯桀终于失去了最后的镇定,嘶声力竭地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恐慌。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离那些看不见的敌人远一点!
主帅的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传染全军。
撤退的命令一下,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防线瞬间土崩瓦解!
撤退变成了溃退!
士兵们丢盔弃甲,争相逃命,唯恐落在后面被那“神出鬼没”的敌人追上!
蜀军趁势掩杀,斩获无数!
夏侯桀在一众亲信死党的拼死保护下,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前线,一路收拢败兵,惶惶如丧家之犬,直奔百里外的第二道防线。
他损失的不仅是土地和士兵,更是百战精锐的士气和……他作为一名统帅的自信与尊严。
远处山巅,陈策、石破天、赵铁鹰等人,远远望着下方蜀道上那条如同溃堤蚂蚁般狼狈逃窜的官军长龙,以及后方穷追不舍的蜀军旗帜。
“成了!”石破天狠狠一挥拳,脸上满是兴奋和钦佩,“军师算无遗策!夏侯桀这头猛虎,硬是被您用计吓成了病猫!”
赵铁鹰也长舒一口气,看向陈策的目光更加深邃。
这种杀人诛心的手段,实在可怕,却也实在有效。
陈策面色平静,并无太多喜色。
他只是淡淡道:“击溃他一军,夺回些许土地,并非目的。经此一败,夏侯桀与高拱之间,必生嫌隙。蜀王气势更盛,天下观望者,心思也该活动了。”
他的目光已经越过眼前的胜利,投向了更遥远的京城和更广阔的天下棋局。
“走吧。”他转身,“此地不宜久留。夏侯桀稳住阵脚后,定会疯狂报复。我们的下一个目标……”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该是让高拱也尝尝,众叛亲离、腹背受敌的滋味了。”
惊弓之鸟已飞,而挽弓者,已将目光投向了下一个更庞大的猎物。
心理的暗战,从战场蔓延到了朝堂。
这盘棋,越来越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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