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未有停歇之意,哗啦啦地冲刷着六扇门衙署的青瓦白墙。
验尸棚内的紧张气氛,随着司徒岸的离去并未消散,反而如同这阴湿的空气一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捕快心头。
凌无双褪下沾染了湿气与淡淡尸气的麂皮手套,仔细收好。
她命人将赵文康的尸身小心移入衙署内专设的停尸房。
此处更为阴凉避光,以冰块镇着,能更好地保存尸体,延缓腐败。
她并未急于去处理那指甲缝中取得的残留物,而是再次立于停尸台前,屏退左右,只留两盏灯烛,映照着赵文康青白扭曲的脸。
她需要绝对的安静,重新梳理每一个细节。
司徒岸的质疑虽不中听,却像一根鞭子,抽打着她必须更加谨慎,寻找更坚实的支撑。
“表面无伤,内腑未验……惊恐之态……”
她喃喃自语,指尖虚悬在尸体面部上方,描摹着那恐惧的轮廓,“何种情形,能让人在毫无外伤、未见挣扎的情况下,瞬间毙命,并留下如此表情?”
她脑海中掠过几种可能。
罕见急症?
但赵文康素无恶疾记录。
某些能致人瞬间痉挛窒息的邪术?
这又近乎怪力乱神。
或者,是某种她尚未知晓的……毒?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停尸房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颀长的身影倚在门框上,墨色常服取代了之前的斗篷,更显得身姿如玉。
司徒岸去而复返,手中竟还拿着一卷薄薄的册子。
他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凌无双专注的侧影上。
“凌捕头还在与死者‘对话’?”
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迈步走了进来,停尸房内本就偏低的气温,似乎因他的到来又降了几分。
凌无双心中微恼,这人怎地阴魂不散?
她转过身,面上不动声色:“丞相大人去而复返,可是有了新的发现?”
司徒岸并未直接回答,而是走到停尸台另一侧,与凌无双隔尸相望。
他将手中册子随手放在一旁空着的验尸工具台上,那似乎是一本《本草杂集》。
“本相回去翻阅了些杂书,”他淡淡道,目光落在赵文康脸上,“忽有所感。
凌捕头排除常见毒物,依据是银簪未变色,口内无异味。
但世间奇毒何止万千?
有些毒物,入喉无味,亦不使银器变色,却能于瞬息之间,夺人性命,并因其毒性酷烈,致使中毒者面目扭曲,状若惊怖。”
他抬起眼,看向凌无双,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跃:“依本相看,赵大人之死,更像是一种极其罕见迅猛的……毒杀。”
“毒杀?”凌无双眉峰微蹙。
她并非没考虑过这个可能,但缺乏证据。
“丞相大人此言,可有依据?
若依大人所言是罕见奇毒,毒性迅猛,那么毒从何入?
赵大人晚膳与家人同用,并无异状。
书房内茶水点心,也已验过,无毒。”
“毒未必入口。”
司徒岸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隔空点了点尸体的鼻翼与嘴唇周围,“可通过肌肤接触,甚至……通过呼吸。”
“呼吸?”凌无双心念一动。
“不错。”司徒岸语气笃定了几分,“有些剧毒之物,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或是化为气雾,被人吸入肺中,顷刻间便可致命。
现场秩序井然,正说明凶手可能并未与赵大人发生直接冲突,只是用了某种方法,让毒物悄无声息地弥漫在空气中,或是沾染在赵大人必定会接触的某物之上。
赵大人吸入或接触后,毒性发作,惊恐而亡。
这,也能解释为何他表情如此恐惧,因为毒性发作时的痛苦与窒息感,远超寻常。”
他的推论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比“吓死”更符合逻辑。
然而,凌无双却缓缓摇头:“丞相大人的推断有其道理。但,下官仍有疑虑。”
“哦?”
司徒岸挑眉,似乎对她的反驳并不意外,反而带着一丝期待她亮出筹码的玩味。
“第一,”凌无双伸出食指,“若真是通过空气散布的毒雾,为何只在密闭的书房内生效?赵府仆役夜间也曾经过书房外廊,无人感到不适。
第二,若是沾染在某物之上,赵大人接触后中毒,那么毒物源头何在?
第三,书房内每一件物品,下官都已命人初步检视,并未发现明显可疑粉末或液渍。
第四,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司徒岸,带着属于她专业领域的自信:“若真是如此迅猛的剧毒,中毒者临死前,因极度痛苦,往往会有挣扎迹象,如手指抓挠喉部或胸口,甚至打翻身边物件。
但赵大人双手交叠,姿态平静得诡异,除了面部表情,全身无一处在死前有过剧烈动作。
这,与迅猛毒杀的特征,并不完全吻合。”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因此,下官目前更倾向于,赵大人是死于‘惊吓’。
并非鬼神之吓,而是人为制造的、足以在瞬间摧毁其心志的极致恐惧。
这种恐惧可能源于他看到的某物,或听到的某句话,直接导致心脉骤停。
其过程极快,甚至让他来不及做出挣扎反应。”
“惊吓?”
司徒岸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停尸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凌捕头,一个在官场沉浮多年的四品官员,心智何等坚韧?
有何等事物,能让他瞬间惊吓至死?
这岂非比‘罕见奇毒’更为荒谬?”
“人心皆有畏惧。”凌无双毫不退让,“或许,他看到的,正是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或许,凶手掌握了他致命的把柄,以他无法承受的方式加以威胁。
这些,都需要查证。
但仅凭现状,下官无法认同‘毒杀’是唯一解释。”
两人隔着冰冷的尸体,目光在空中交锋,仿佛有无形的火花迸溅。
一个坚持基于现有物证和尸体姿态的逻辑推理,一个则倾向于利用已知(哪怕是罕见的)可能性进行覆盖性推测。
“凌捕头是坚持要往‘吓死’这条路上走了?”司徒岸语气微冷。
“下官坚持的,是证据指向的可能性。”凌无双纠正道,“在找到确凿的毒物证据前,‘惊吓致死’是合理的侦查方向。
而丞相大人的‘毒杀说’,同样需要证据支持。”
司徒岸沉默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本《本草杂集》,又看向凌无双倔强的脸庞。
他忽然发现,这位女捕头不仅胆大,心思之缜密,逻辑之清晰,远超他的预期。
她并非固执己见,而是在严谨地遵循着她所信奉的办案准则。
“好。”
他忽然吐出一个字,打破了僵持的气氛,“既然凌捕头坚持,那便依你之见,先从‘惊吓’查起。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关于毒物的可能性,亦不可偏废。
本相会让人搜集市面上可能存在的、符合特征的罕见毒物信息。
你我双方,各查各的,如何?”
这看似是让步,实则是在划分界限,甚至隐含着一丝竞争的意味。
凌无双明白,这是目前最好的局面。
她微微颔首:“下官遵命。”
司徒岸不再多言,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这一次,他的脚步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些许。
停尸房内重归寂静,只余下灯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凌无双独自站在台前,看着赵文康惊恐的脸,低声自语:“无论是吓是毒,我都会把你真正的死因,查个水落石出。”
她目光坚定,这场停尸房内的交锋,只是开始。
真相,往往隐藏在最细微的矛盾与推理之中。
(第3章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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