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离去时的脚步声，像沉重的鼓点，一声声敲在我心上，直到彻底消失在夜色深处。那句“明日不必相送”和他转身时玄色衣袂划过的冷硬弧度，如同冬日里最刺骨的冰凌，扎得我心脏细细密密地疼。
我说“没有”。
他信了吗？
他是否看穿了我那拙劣伪装下的惊涛骇浪？
这一夜，我几乎未曾合眼。窗外从墨黑到灰白，晨曦微露，我依旧维持着僵坐的姿势，手心里那排月牙形的指甲印已经泛出深红，隐隐作痛。
“小姐，”天刚蒙蒙亮，揽月便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小心翼翼，“侯爷……卯时初刻便要出发了。您……真的不去送送吗？”
我猛地回过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不去送？怎么可能不想去送？可是……他明确说了“不必”。
我挣扎着，理智与情感在脑中激烈交战。去吧，怕违逆了他的意思，怕看到离别场景自己会失控，怕给他平添牵挂。不去吧，那沉甸甸的担忧与不舍，几乎要将我吞噬。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能听到前院人马集结的细微声响，甲胄摩擦，马蹄轻踏……每一丝动静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最终，情感压倒了理智。
我猛地站起身，甚至来不及梳妆打扮，只随手抓过一件厚厚的斗篷披上，便冲出了听雨苑。
“小姐！”揽月在身后焦急地低唤。
我顾不上了。寒风扑面，吹乱了我未及梳理的长发，我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我跑到通往前院的回廊拐角处，停了下来，将自己隐在廊柱的阴影里。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侯府大门前的景象，而不必直接暴露在人前。
天色尚未大亮，府门两侧悬挂的气死风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晕。数十名精锐护卫已整齐列队，玄甲冷刃，肃杀无声。萧远山和苏婉清站在门前，苏婉清被萧知晴搀扶着，依旧在低声啜泣，萧远山面色沉凝，正与萧衍低声交代着什么。
萧衍背对着我这边。
他今日未着官袍，依旧是一身利落的玄色劲装，外罩墨色大氅，身姿挺拔如孤松绝壁，仅仅是站在那里，便自成一方不容侵犯的领域。他似乎清瘦了些，侧脸线条在晨曦微光中显得愈发冷硬分明。
我紧紧盯着他的背影，贪婪地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烙印在灵魂深处。心脏酸涩得厉害，眼眶也阵阵发热。
他似有所觉，交代完父亲，忽然侧过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精准地投向了我藏身的廊柱方向。
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朦胧的晨光与寒气，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遇。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他深邃的眼眸中，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烁了一下，像是意外，又像是一种……了然？他没有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沉静如古井寒潭，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我像是被定在了原地，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看了我片刻，然后，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对我点了点头。
随即，他转回身，不再看我，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出发。”
他低沉的声音在清冷的空气中传开，不带丝毫犹豫与留恋。
马队开始移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整齐的声响，如同踏在我的心尖上。玄色的队伍像一条沉默的巨龙，缓缓驶离侯府，融入外面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渐行渐远。
苏婉清的哭声压抑不住地大了一些，萧远山扶住了她，低声安慰。萧知晴也红着眼圈，望着兄长离去的方向。
我依旧僵立在廊柱后，望着那空荡荡的府门，望着他身影消失的街角，只觉得浑身冰凉，心里也空落落的，仿佛被硬生生剜走了一块。
我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我终究，还是只敢这样偷偷地望他一眼。
我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能对他说出口。
那股从昨夜就一直憋闷在胸口的情绪，此刻如同汹涌的岩浆，再也压制不住，冲垮了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任由泪水无声地肆虐。
就在这时，那已经行至长街尽头、几乎要消失在视野里的玄色队伍，为首的那匹骏马，忽然停了下来。
萧衍勒住了马缰，端坐于马背之上，缓缓地转过了身。
隔着长长的、空旷的街道，隔着弥漫的晨雾与寒意，他再次朝侯府的方向望来。目光，再一次精准地，穿越了所有障碍，落在了我藏身的廊柱之后。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风声，母亲的啜泣声，远处隐约的市井声，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端坐马背的挺拔身影，和他那双穿越了遥远距离，依旧沉静、深邃，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的眼眸。
他静静地望着我，望了足足有三息之久。
然后，他抬起手，不是挥手，只是将手掌轻轻按在了自己的左胸心口位置，停留了一瞬。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调转马头，一夹马腹。
“驾！”
骏马嘶鸣，玄色的队伍骤然加速，如同离弦之箭，彻底消失在长街的拐角，再也看不见了。
我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他……他刚才那个动作……
是让我……安心？
还是……
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模糊了视线，但我却仿佛透过这泪水，看到了他离去前那坚定无比的眼神。
所有未说出口的话，所有压抑的情感，所有沉重的担忧，在这一刻，仿佛都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我望着空无一人的长街，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底，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出了那句从昨夜起就盘旋在心头、却始终未能说出口的话：
“平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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