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黄昏将近，天际最后一抹残阳如血，将镇北侯府檐角的积雪染成淡淡的金红色。府内处处张灯结彩，焕然一新，连空气里都浮动着一种紧绷的、混合着焦灼与期盼的气息。下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却又不敢高声，只以眼神交流着内心的激动。
我站在前厅通往内院的廊下，身上是一件新上身的杏子黄绫袄，外面罩着狐裘，发间依旧簪着那支沉甸甸的凤穿牡丹金簪。揽月说我该穿得鲜亮些，去去晦气。可我只觉得这身打扮拘得我浑身不自在，心口那处更是跳得毫无章法，仿佛揣了只受惊的雀儿，扑棱着翅膀想要挣脱出来。
从昨日接到捷报起，这种混合着巨大喜悦与近乡情怯般的慌乱，便未曾停歇。他真的要回来了。不再是冰冷的文字，不再是遥远的想象，而是那个活生生的、会呼吸、会走动、会用那双深邃眼眸看着我的萧衍。
“姐姐的手很凉。”萧知晴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她今日也换了一身崭新的湖蓝色织锦衣裙，衬得她愈发清冷出尘。她的目光落在我无意识绞着帕子的手上。
我像是被烫到一般，倏地松开了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丝帕，强自镇定地笑了笑：“许是站得久了，有些冷。”
她并未戳破我的窘迫，只是将一个小小的、鎏金的手炉塞进我手里，目光也投向二门的方向，那里是通往府外的大门，此刻正紧闭着，如同我们悬着的心。“哥哥……定是先去宫中复命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
是啊，凯旋归来的重臣，首要之事自然是面圣述职。此刻，他大约正在金銮殿上，承受着陛下的嘉许，或许还有那些昔日弹劾他之人的战战兢兢。想到此，我心里那点莫名的慌乱，又掺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骄傲与酸楚。他在前方浴血搏杀，我们在后方苦苦支撑，这一切，终于都要过去了。
就在这思绪纷杂之际，一阵隐隐约约的、如同闷雷滚过天际般的声响，从极远处传来。那声音初时缥缈，随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马蹄声！踏在冬日冻硬的土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轰鸣，其间还夹杂着甲胄碰撞特有的、冰冷而肃杀的金铁交鸣之声！
来了！
我的心猛地一缩，随即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前院瞬间如同炸开了锅，福伯带着所有家丁仆役，如同潮水般涌向大门，每个人脸上都混杂着激动、紧张与难以置信的狂喜。苏婉清也被丫鬟们簇拥着，急匆匆从内院赶来，苍白的脸上因激动而泛起红潮，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我和萧知晴一左一右扶住她颤抖的手臂，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单薄身体里传来的、巨大的情感波动。
那雷鸣般的马蹄声没有丝毫减速，竟直直地朝着侯府大门而来！在府门外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仿佛连风都停止了流动。
然后，一道沉稳、冷硬、带着不容置疑威仪与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入每一个竖起耳朵的人心中：
“开门。”
只有两个字。
是萧衍的声音！
我绝不会听错！那声音比记忆中更沙哑了些，带着长途跋涉的风霜与鏖战后的倦意，却依旧如同出鞘的利剑，冷冽，锋锐，带着能劈开一切迷雾的力量。
“开……开门！快开门！”福伯激动得声音变了调，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音。
数名健壮的家丁合力，奋力抬起那沉重的门闩，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两扇象征着侯府尊严、曾一度紧闭多日的大门，被缓缓地、带着某种庄严的仪式感，向内拉开。
夕阳最后的光辉，如同熔金的瀑布，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高大身影，勾勒得如同天神降临。
他回来了。
萧衍。
他没有穿着象征无上荣光的侯爵冠服，也没有披戴血迹斑斑的征战铠甲，仅仅是一身再寻常不过的墨色劲装，外罩同色狐皮大氅。满身风尘，难掩倦色，下颌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底带着连日奔波缺乏睡眠的血丝，显然是一路疾驰，未曾有片刻停歇打理，甚至……可能连宫门都未曾进去复命，便直接回了家？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然而，就是这样一身近乎潦草的装束，却丝毫未损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松绝壁，仿佛连日征战与奔波于他而言不过是等闲。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夕阳的逆光中看不真切，却仿佛两道凝聚了实质的寒芒，瞬间扫过全场，带着洞察一切的锐利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凝。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激动得几乎晕厥的苏婉清身上，快步上前，屈膝便欲行大礼：“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担忧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苏婉清未等他跪下，便一把抓住他的双臂，泪如雨下，反复摩挲着他的胳膊和脸颊，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活生生、带着体温的儿子不是梦境。
他任由母亲抓着，冷硬的眉眼间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清晰的温和与歉疚，低声安抚着。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萧知晴，点了点头，声音放缓了些许：“晴儿。”
“哥哥。”萧知晴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清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然后，他的视线，越过了母亲的肩头，越过了妹妹的身影，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脸颊瞬间滚烫得如同火烧。我想垂下眼，想避开他那过于锐利、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目光，身体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僵硬地站在原地，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他看着我，一步步走了过来。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淡淡的尘土气息，停在了我的面前，距离近得我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带起的微弱气流，能看清他睫毛上沾染的、细微的霜尘。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垂眸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深沉如不见底的寒潭，带着审视，带着探究，细细地掠过我的眉眼，掠过我因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最后，停留在我发间那支金簪上，停留了足足三息。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关切，有探询，有疲惫，还有一种更深沉的、我无法读懂的情绪在缓缓流动。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
他忽然抬起手。
不是惯常负在身后的姿势，而是向着我，伸了过来。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眼睁睁看着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些许细小伤痕的手，越过我们之间那短得可怜的距离，轻轻拂过了我簪着金簪的鬓角，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了几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珍视的轻柔。
他的指尖冰凉，拂过之处，却像是点燃了一串细小的火星，瞬间燎原，烫得我耳根赤红，连脖颈都漫上了一层绯色。
他收回了手，目光依旧锁着我，那深邃的眼底，仿佛有冰雪在无声地消融。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那一刻，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即将开口的瞬间。
然而，他最终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目光，沉甸甸地落在我身上，带着千言万语，又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转过身，重新扶住苏婉清，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母亲，我们进去吧。”
苏婉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悠长的、包含了太多情绪的叹息，由他搀扶着，向内院走去。
萧知晴默默跟在他们身后。
我独自站在原地，寒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凉意，却吹不散脸上滚烫的温度和鬓角那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冰凉触感。指尖无意识地抬起，碰了碰他方才拂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停留着他指尖的气息。
他什么也没说。
可那无声的目光，那轻柔的一拂，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我心慌意乱。
他回来了。
而且，他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望着他离去的、挺拔而冷硬的背影，我轻轻握紧了袖中的拳头，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这一次，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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