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市集之后，顾长卿的身影，便如同偶尔投影在水面的云，时不时出现在我们停留之处的周遭。他并不上前搭话，也无任何逾矩之举，只是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或是在客栈院中擦拭他那柄古朴长剑，或是在我们途经的茶楼临窗而坐，目光清亮，坦坦荡荡地追随着静姝活泼灵动的身影。
静姝起初还有些新奇，几次之后，便也习以为常，自顾自地采她的野花，看她感兴趣的新鲜玩意儿，偶尔与那少年目光相接，还会回以一个毫无芥蒂的、纯然友好的笑容，仿佛对方只是个比较眼熟的邻家哥哥。她这份浑然不觉的天真，反倒让那少年有些招架不住，每每此时，他都会微微错开视线，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薄红，随即又忍不住再次望过来。
这一切，自然一丝不落地全被萧衍看在眼里。
起初，他只是冷眼旁观，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随行的侍卫们都屏息凝神，不敢多言。直到这日午后，我们在金城郊外一处风景秀丽的溪谷旁休憩。静姝被溪水中五彩的卵石吸引，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在露出水面的石头上，想去捞一块她看中的、有着奇异花纹的石头。揽月和摘星在一旁小心看护着。
顾长卿依旧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柳树下抱剑而立，目光落在溪水边那抹窈窕的身影上，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
就在这时，静姝脚下踩着的石头一滑，“哎呀”一声，身子晃了晃，虽被眼疾手快的揽月扶住，未曾落水，却也吓得小脸微白。
几乎是同一瞬间，柳树下的顾长卿身形一动，如一片轻羽般倏然而至，落在溪边，距离静姝仅三步之遥，伸手欲扶的动作僵在半空，眼中是未加掩饰的关切与紧张。“姑娘小心！”他的声音清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揽月已扶稳了静姝，警惕地看了顾长卿一眼。
静姝站稳后，拍了拍胸口，对着顾长卿展颜一笑：“谢谢顾家哥哥，我没事啦！”
她这一声“顾家哥哥”，叫得自然又清脆。
站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的萧衍，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那双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直直射向仍站在溪边的顾长卿。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连潺潺的溪水声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顾长卿感受到这股毫不掩饰的威压与冷意，身形微微一僵，却并未退缩，他收回手，转身面向萧衍，再次抱拳，姿态不卑不亢：“晚辈顾长卿，见过萧前辈。”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迎上萧衍审视的视线，“方才见令爱险些滑倒，情急之下唐突了，还请前辈见谅。”
萧衍并未回应他的解释，只是上下打量着他，语气平淡，却带着千钧之力：“听雨楼的弟子，不在江南烟雨里悟剑，跑来这西北边陲，是何道理？”
顾长卿神色不变，坦然道：“奉家师之命，游历四方，增广见闻，磨砺剑心。”
“磨砺剑心？”萧衍冷哼一声，目光扫过他悬在腰间的剑，又落回他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锐利，“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顾长卿耳根那抹刚刚褪去的红晕似乎又泛了上来，但他依旧挺直着脊背，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道：“前辈慧眼。晚辈……确觉令爱灵秀天成，心向往之，故而多看几眼，绝无冒犯之意。”他这话说得坦荡，竟让人无法斥责其孟浪。
“心向往之？”萧衍重复着这四个字，语气里的寒意几乎能冻结溪水，“小女年幼，不谙世事，当不起少侠这份‘向往’。江湖路远，少侠还是专注于自己的剑道为好。”
这话已是明明白白的警告和驱赶。
顾长卿沉默了一下，再次拱手：“晚辈谨记前辈教诲。游历之事已毕，不日便将启程返回江南。告辞。”他说完，又深深看了一眼刚从惊吓中恢复、正眨着大眼睛好奇望着这边的静姝，这才转身，施展轻功，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溪谷之外，身影干脆利落。
人虽走了，但萧衍周身那股凛冽的寒气却并未立刻散去。他走到静姝身边，仔细检查她是否真的无恙，脸色依旧沉凝。
“爹爹，那个顾哥哥是好人，他刚才想帮我呢。”静姝扯着萧衍的衣袖，小声替顾长卿分辩。
萧衍低头看着女儿纯净无邪的眼眸，满腔的“岳父之怒”仿佛撞在了一团棉花上，发作不得，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发顶：“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离这些来历不明的江湖人远些。”
“哦。”静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很快又被水中的游鱼吸引了注意力。
是夜，客栈房间内。
我看着他依旧紧蹙的眉头，不由失笑：“不过是个半大少年，瞧把你紧张的。静姝还什么都不懂呢。”
萧衍冷哼一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语气森然：“毛都没长齐，就敢肖想我萧衍的女儿！若非看他眼神还算干净，行事尚有分寸，今日岂能让他轻易离去？”
那语气里的护犊与不爽，几乎要凝成实质。我仿佛能看到他内心那座名为“岳父之怒”的火山正在剧烈活动，岩浆翻滚，只差一个引子就要喷发，掀翻这客栈的房顶。
看来，任何试图靠近他宝贝女儿的“潜在危险”，无论年纪大小，背景如何，都必将先过了镇北侯，不，是过了女儿奴父亲萧衍这关。而顾长卿这“一眼之缘”，恐怕已在萧衍心中记下了重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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