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终究是公平的，无论曾拥有何等权势、经历何等传奇，也逃不过生命自然的规律。率先显出征兆的，是萧衍。
起初只是些微小的迹象。往年暮春，他尚能与我一同在庭院中漫步许久，兴致好时，甚至能指点明远的孩子练上几式基础的拳脚。可今年，紫藤花开得依旧绚烂，他却常常只在廊下坐一两个时辰，便会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倦色，偶尔会抬手轻按眉心，或是望着满院芳菲，目光悠远，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缥缈的沉寂。
我心中隐隐不安，劝他多歇息，他只淡淡道：“无妨，只是春困。” 依旧每日起身，看书写字，过问府中琐事，维持着数十年如一日的从容。只是那挺拔如松的脊背，似乎在不经意间，微微佝偻了些许。
直到那日午后，他靠在窗边的软榻上小憩，手中还握着一卷未看完的《南华经》。我正欲替他盖上一层薄毯，却发觉他呼吸比平日略显急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有些异样的苍白。我心头一紧，轻轻唤他：“夫君？”
他缓缓睁开眼，眼神有片刻的涣散，随即才聚焦在我脸上，扯出一抹安抚的笑：“做了个梦，无碍。” 声音却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虚弱。
我再不敢大意，立刻命人请了林慕白过府。
林慕白诊脉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长，眉头微微蹙起，最终松开手，对着我和闻讯赶来的明远、静姝（她恰在京城），语气凝重却尽量平和：“侯爷年事已高，早年征战，操劳过度，体内旧疾暗伤沉积，如今……气血渐亏，五脏皆显疲态。此乃天命，非药石所能强逆，唯有精心调养，静心安卧，或可延缓。”
一番话，如同冬日冰水，浇得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凉。明远和静姝亦是脸色发白。
反倒是萧衍，最为平静。他靠在引枕上，听完林慕白的话，只微微颔首：“有劳了。” 目光扫过我们担忧的面容，甚至还带着一丝惯常的沉稳，“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必作此情状。”
话虽如此，自那日起，我便再未离他左右。
我将寝居挪到了他外间，夜里稍有动静便会惊醒，起身查看他是否安好。白日里，他若在榻上歇息，我便在一旁做些安静的针线，或是读些闲书给他听。他精神好些时，我们会说说话，多是回忆过往，说说儿孙们的趣事，却都默契地避开了那些沉重的话题。
他夜里开始睡不安稳，有时会因关节旧伤酸痛而辗转，有时则会陷入一些模糊的梦境，低声呓语。我总在他稍有不适时便点亮灯烛，为他按摩酸痛处，或是轻声将他唤醒，喂他喝几口温水。他醒来时，看到守在床边的我，眼神总是先闪过一丝无奈，随即化为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歉疚。
“吵到你了。”他总会这样说，声音沙哑。
我摇摇头，握住他微凉的手：“没有，我本就醒着。” 谎话说得自然，只愿能分担他一丝半点的苦楚。
明远和静姝也几乎日日过来请安陪伴。明远会拣些朝中不紧要却有趣的轶事说与他听，静姝则会像小时候一样，腻在他身边，絮絮叨叨说着江南的风景、顾长卿又寻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给她。萧煜虽远在北疆，家书和各式滋补药材却源源不断地送来，字里行间满是牵挂。
萧衍看着儿女们，眼神是满足而平和的。只是他清醒的时间，似乎在一点点变短，精力也大不如前。有时说着话，便会悄然睡去，握着我的手却依旧不曾松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室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他刚服过药睡下，呼吸渐渐均匀。我坐在床边，看着他沉睡中依旧威严，却难掩憔悴的容颜，心头如同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酸涩难言。
昔日那个权倾朝野、杀伐决断的镇北侯，那个带着我踏遍万里河山的夫君，终究是被岁月追上了脚步。
我轻轻替他掖好被角，指尖拂过他花白的鬓发。我知道，属于我们的时光，正如同沙漏中的流沙，在一粒粒减少。而我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最后的路程上，如同他这一生守护我那般，日夜陪伴，寸步不离，直到命运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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