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钟的回音尚未在京城上空完全散去，镇北侯府已被一片素白笼罩。白幡低垂，在初夏微暖的风中无声摆动，映着朱门高墙，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肃穆与寂寥。府门大开，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车马盈门，却无往昔喧嚣，只有低沉的哀乐与压抑的悲泣声断续传来。
我身着粗麻孝服，头绾素髻，脸上未施脂粉，静静地跪在灵堂一侧，向着前来祭奠的宾客还礼。明远和静姝同样一身缟素，跪在我身侧，眼眶红肿，神情悲戚，却都强撑着维持着仪态。萧煜远在北疆，军务缠身，无法立刻赶回，只派了副将快马加鞭送来告罪书信和祭奠之物。
灵堂正中，那具厚重的楠木棺椁沉默地陈列着，里面躺着那个曾搅动风云、也曾许我一生安宁的男人。香烛的气息浓郁得有些呛人，烟雾缭绕中，他的牌位显得冰冷而遥远。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新帝派了内侍监亲自前来，宣读悼词，赏赐丰厚，极尽哀荣。昔日的同僚、下属，无论真心假意，皆面容肃穆，行礼如仪。林慕白红着眼眶，拍了拍我的肩膀，长叹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秦啸等军中旧部，更是虎目含泪，在灵前久久不愿离去。
我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具承载了他一生的棺椁，心中竟奇异般地没有掀起太多悲痛的狂澜。并非不痛，那痛楚是深入骨髓的，如同身体的一部分被硬生生剥离，空落落的，带着持续的、沉闷的钝痛。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耳边似乎又响起他最后的话语，那带着释然与眷恋的——“下辈子，早点找到我。”
还有他病中曾说过的——“我这一生，波澜壮阔过，亦细水长流过……已胜过世间万千，了无遗憾。”
是啊，了无遗憾。
他这一生，少年从军，浴血奋战，凭军功封侯；权倾朝野，辅佐两代帝王，稳坐中枢；盛年之时，又能不为权势所困，急流勇退，携我畅游天下，看尽山河壮阔；归隐之后，儿女成才，各有建树，家庭和睦，享尽天伦之乐。他得到了一个男人所能企及的几乎所有——功业、爱情、家庭、自由，以及最后的，安详离去。
他走的时候，神态平和，没有痛苦，没有挣扎，是在所有挚爱之人的陪伴下，平静地闭上了眼睛。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福气？
比起那些壮志未酬、含冤而逝、或是晚年孤苦无依之人，他的一生，堪称圆满。
我看着棺椁，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板，看到他安详的睡颜。泪水依旧会不受控制地滑落，但那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撕心裂肺，而是混杂着无尽思念、深沉爱意，以及……一丝为他得以圆满谢幕而感到的慰藉。
我没有像寻常未亡人那般嚎啕痛哭，也没有因过度悲伤而倒下。我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履行着我作为他妻子最后的责任，送他走完这尘世最后一程。我知道，这才是他希望看到的我——坚强地，带着他曾给予我的所有爱与回忆，继续走下去。
明远担忧地看向我，低声道：“母亲，您若支撑不住，便先去歇息片刻，这里有儿子。”
我摇了摇头，用帕子拭去眼角的湿意，声音虽轻，却异常平稳：“无妨，我送你父亲最后一程。”
静姝依偎在我身边，小声啜泣着。我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抚。孩子们需要我的支撑，这个家，也需要我。
吊唁的人群中，或许有人会私下议论，觉得镇北侯夫人未免太过冷静。但他们不会懂得，有些悲痛，深埋于心，不显于色；有些爱情，超越了生死，无需以泪洗面来证明。
我没有太过悲伤，并非因为爱得不够深。
恰恰是因为爱得太深，深到能理解并接纳他生命的完整与圆满，深到愿意尊重他最后的解脱与安息，深到将巨大的悲痛，化作了继续前行的力量，去履行我们“下辈子”的约定。
丧礼的流程依制进行，庄重而肃穆。我始终挺直着脊背，面容平静。因为我知道，他的一生，值得这样一场配得上他荣耀与选择的告别。而我的悲伤，将在此后漫长的、没有他的岁月里，化作无声的陪伴，与刻骨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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