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陆战雄的心上。
他有多久没想过这两个字了？
自从他像条狗一样从家里逃出来，他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了。家，那是属于别人的地方，是属于爹娘，属于二弟，属于那个他没脸见的孩子的地方。
那里有干净的床铺，有热腾腾的饭菜，有家人的笑声。
而他呢？
他只有这个满是煤灰，连风都挡不住的破工棚；只有又冷又硬，能把牙硌掉的黑馒头；只有工头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和工友们鄙夷的眼神。
他早就烂在了这摊污泥里，发臭了，腐烂了，怎么配回家？
陆战雄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苏灵婳那张干净漂亮的脸，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股巨大的、能将人吞噬的羞耻感涌了上来。
他害得她差点流产，害得弟弟差点失去老婆孩子，他就是个畜生！
现在，他们竟然找到了这里。
他下意识地后退，想要躲，想要把自己藏起来，可身后就是冰冷的煤堆，他退无可退。
“不……我不回去……”他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眼，，“我不是你们三哥……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们……”
他一边说，一边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周围的工友们都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嘿，那不是瘸子陆吗？他还有这么体面的亲戚？”
“穿军装的，官不小吧？还有那女的，长得跟仙女似的，咋会认识这么个窝囊废？”
“我看是来抓他的吧？指不定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呢！”
这些议论声像一根根针，扎进陆战雄的耳朵里，也扎进了陆战野的心里。
陆战野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自己三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听着周围那些刺耳的议论，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窜到了头顶。
他想骂人，想打人，想把这个不争气的哥哥拎起来，狠狠地揍一顿，问问他到底有没有一点陆家人的骨气！
可是，他出发前答应了媳妇，不能动手。
他只能死死地忍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
苏灵婳感受到了身边男人的怒气，她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很软，带着一丝凉意，像一股清泉，瞬间浇熄了陆战野心头的大半火焰。
陆战野转头看着她，苏灵婳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里满是安抚。
她再次看向陆战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三哥，你姓陆，叫陆战雄，是陆大山和李桂芬的二儿子。”
她每说一句，陆战雄的身体就颤抖一下。
这些都是只有家里人才知道的事情，他再也无法否认。
苏灵婳继续说道：“你有个儿子，叫陆念安，今年两岁了。他长得很像你，特别是眼睛。他很乖，也很懂事，就是胆子有点小，不爱说话。”
“爹娘很想你，天天念叨你。爹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晚上经常咳嗽得睡不着觉。娘的眼睛，也快哭瞎了。”
苏灵婳的话，不带一丝指责，只是在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可这些事实，却像一把把刀子，一刀一刀地割在陆战雄的心上。
他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呜咽声。
是他不孝，是他害了爹娘！
是他没用，是他对不起儿子！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他痛苦地哀求着。
苏灵婳没有停，她知道，要治好烂到根子里的病，就必须用重药。
她往前走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陡然转冷。
“陆战雄，你以为你躲在这里，就是赎罪吗？你以为你在这里吃苦受罪，就能抵消你犯下的错吗？”
“你错了！你这不是赎罪，你这是懦弱！是逃避！”
“你对不起的，不只是爹娘，不只是战野和我，你最对不起的，是你的儿子陆念安！”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还没好好感受过父爱，就要因为你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背上一辈子的污点！你让他以后怎么做人？怎么在别人面前抬起头？”
“你在这里当牛做马，作践自己，有谁会可怜你？只会让人看不起！你不仅丢自己的脸，更是在丢陆家的脸，丢你儿子的脸！”
苏灵婳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狠狠地敲在陆战雄的心脏上。
陆战雄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眼泪和鼻涕混着脸上的煤灰，流了一脸，狼狈到了极点。
他想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苏灵婳说的，全都是对的。
他就是个懦夫，是个只敢逃避的废物！
周围的工友们也都被这番话镇住了，一个个都安静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一幕，神情复杂。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跑到我的地盘上来闹事！”
一个挺着啤酒肚，满脸横肉的男人，带着几个打手模样的人，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他就是这个小煤窑的工头，王大彪。
王大彪一眼就看到了蹲在地上的陆战雄，不耐烦地骂道：“陆瘸子！你他娘的又在偷懒！还不快给老子滚起来干活！这个月的工钱不想要了？”
说着，他抬脚就要去踹陆战雄。
可他的脚还没落下，手腕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抓住他的，是陆战野。
陆战野一直没说话，就是在忍。现在看到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竟然敢当着他的面欺负他哥，他再也忍不住了。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陆战野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眼神冷得能杀人。
王大彪被他这气势吓了一跳，但仗着人多，还是壮着胆子嚷嚷道：“干什么？老子教训自己的工人，关你屁事！识相的赶紧给老子放手，不然别怪我们不客气！”
“你的工人？”陆战野冷笑一声，手上的力道猛地加大。
“啊——！”王大彪立刻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整张脸都痛得扭曲了，“疼疼疼……放手！快放手！我的手要断了！”
陆战野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盯着地上的陆战雄，一字一顿地问：“哥，告诉他，你跟不跟我们走？”
这是他今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愤怒，没有责骂，只有一声“哥”。
陆战雄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为他出头的弟弟。
他看到陆战野通红的眼眶，看到他紧握着自己的手，看到他眼神里压抑的怒火和……关心。
血浓于水。
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他始终是他的弟弟。
陆战雄的嘴唇哆嗦着，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悔恨、羞愧，在这一刻，全部化作了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喉咙里喊出了一声：“走！我跟你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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