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特尔带着三十名最精干的勇士，驱赶着五十匹精心挑选非顶级战马，但也不算劣等、鬃毛上还带着冰碴的骏马，以及捆扎整齐的百张羊皮和几袋晒干的草原药材，如同靠近猛兽巢穴的猎手般，小心翼翼地向南行进。
越靠近黑水河谷，他们的心情就越是复杂——既有对传说中“南人货物”的渴望，更有深入虎穴的紧张与警惕。
当那座在冬日苍白阳光下初现轮廓的土黄色城池映入眼帘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勒紧了马缰。
城池不大，但城墙已然立起，虽未完全竣工，却已显露出棱角分明的军事堡垒特征。
箭楼高耸，依稀可见持戈士兵的身影。唯一与纯粹军事要塞不同的是，那面巨大的、敞开的城门，以及城门上方那块刚刚挂上、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匾额—— “安边城” 。
三个方方正正的汉字，巴特尔不认得，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南人特有的某种秩序与期盼。
城门外，划定出了一片宽阔的场地，已有一些零散的胡人商队在此徘徊、观望，牲畜的嘶鸣和胡语的交谈声此起彼伏，与城头肃穆的守军形成了奇特的对比。
他们和巴特尔一样，都是被消息吸引而来，却又不敢轻易踏入那扇门。
“头人，看，是黑羊部的人！” 一个眼尖的勇士指着远处一小队人马低声道。
巴特尔望去，果然看到了黑羊部落头人苏合的儿子，带着少量货物，也在外围逡巡不前。
双方目光相遇，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谨慎与试探。
巴特尔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他知道，自己是灰狼部落的头人，既然来了，就不能像其他人一样只在外围观望。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最好的狼皮袍子，对部下们沉声道：“都把精神打起来！握紧你们的刀，但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拔出来！跟我进城！”
他率先驱马，向着那扇敞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城门走去。
身后的勇士们紧紧跟随，驱赶着马匹和货物，马蹄踏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吸引了周围所有胡人商队的目光。
城门洞幽深，光线略暗。
两侧站着两排顶盔贯甲的南人士兵，眼神锐利如鹰，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冰冷的甲胄在微弱光线下泛着寒光。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巴特尔能听到自己心脏咚咚的跳动声，他身后的勇士们更是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然而，预想中的盘查和刁难并未立刻到来。在穿过城门洞，真正踏入城内的一瞬间，景象豁然开朗。
城内并非想象中的军营，而是一条还算宽敞的、用碎石铺就的街道。
街道两旁，是新建的、整齐划一的砖石房屋，大多挂着幌子或招牌，虽然许多店铺内部还在整理，但已有不少商户开门营业。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味——新木料和石灰的味道、牲畜的膻味、以及某种……食物的香气和淡淡的、从未闻过的清香。
最让巴特尔惊讶的是，在城门内侧旁边，设有一个小小的、冒着热气的棚子。
一个穿着厚厚棉袍、面带笑容的南人老者，带着几个年轻的南人伙计，正热情地招呼着每一个进城的胡人。
“远道而来的草原客人，辛苦了！天寒地冻，先喝碗热茶暖暖身子吧！” 老者操着生硬但能听懂的胡语，笑容可掬地递过来一个粗陶碗，里面是滚烫的、呈现琥珀色的液体。
茶？
巴特尔愣住了。
他听说过这种南人的饮料，据说只有草原上最尊贵的首领，才能偶尔从商队那里用重金换到一点点。
在这里，竟然免费送？
他身后的勇士们也面面相觑，不敢去接。怀疑的念头再次升起：会不会有毒？
那南人老者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疑虑，也不生气，自己先拿起旁边一个碗，轻轻吹了吹，喝了一小口，然后笑着示意无毒。
巴特尔犹豫了一下，生存的谨慎让他不敢轻易尝试陌生食物，但对方坦然的态度和那袅袅升起、带着独特清香的热气，又让他有些动摇。
最终，他示意一个随从上前接过碗。
那勇士接过碗，学着老者的样子喝了一口，眉头先是皱起，似乎不太适应那微苦的味道，但随即，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满身的寒气，让他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对巴特尔点了点头。
巴特尔这才放下心来，自己也接过一碗。滚烫的茶汤入口，初时微涩，继而回甘，一股暖意迅速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连日在风雪中赶路的疲惫仿佛都被驱散了不少。
“这是……茶？”巴特尔用生硬的汉语问道。
“是啊，上好的茶砖熬的，驱寒暖胃！”老者笑眯眯地回答，“各位客人是第一次来吧？不必紧张，进了这安边城，只要守规矩，公平交易，我们欢迎所有草原上的朋友！”
一杯免费的热茶，一句“欢迎”，虽然简单，却像一道暖流，微妙地化解了巴特尔等人心中最坚硬的冰层。至少，初见的氛围，并非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喝完茶，在老者的指引下老者似乎还兼任引导和翻译，巴特尔一行人牵着马，走进了城内核心的市场区域。
市场用木栅栏简单围出，地面平整，划分了不同的区域。
此刻，里面已经有不少人影。除了像他们一样东张西望、带着货品的胡人，更多的是已经摆开摊位的南人商户。
那些商户看到巴特尔这一行带着大量马匹的队伍，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纷纷热情地招呼：
“这位头人，来看看我们的布匹吧！厚实耐磨的棉布，光滑柔软的丝绸都有！”
“上好的米！蒸熟了香得很！还有白面！”
“陶罐！铁锅！煮肉炖汤最好用！”
“茶叶！药材！”
各种口音主要是带着北方口音的汉语的叫卖声、介绍声此起彼伏，虽然语言不通，但那些商户脸上的笑容和展示货物的急切，是共通的。
巴特尔没有立刻交易，他像一头警惕的头狼，仔细地观察着一切。
他看到了南人商户摊位上那些雪白的大米、细密的面粉、色彩鲜艳的布匹尤其是那光滑得不像话的丝绸，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那触感让他心惊、以及各种造型规整的陶罐铁器。
这些都是草原上极度缺乏的。
他也注意到了市场内穿着统一号服、佩戴武器、不断巡逻的南人士兵，他们维持着秩序，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所有人，但并未干扰正常的交流和询价。
市场边缘，还设有一个官署模样的建筑，门口挂着“市舶司”的牌子，据说那里是管理交易、解决纠纷、收取税款的地方。
他还看到了几个似乎是“通译”的人，穿梭在胡汉商人之间，帮助沟通。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头人，你看他们的布，比我们鞣制的皮子软和多了……”一个年轻的勇士低声对巴特尔说，眼睛盯着一匹蓝色的棉布。
“还有那铁锅，又大又亮，煮肉肯定快……”另一个勇士看着一口锃亮的大铁锅嘀咕。
部下的反应，巴特尔看在眼里。
他知道，这些南人的货物，对缺乏手工业的草原部落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巴特尔决定先进行小规模的试探。
他走到一个看起来面相憨厚、卖粮食的南人掌柜摊前，通过旁边一个通译，指着那白米问道：“这个，怎么换？”
那掌柜显然不是第一次接待胡人，他拿出一杆小巧精致的南人秤这让巴特尔感到很新奇，又指了指巴特尔身后的一匹马：“这位头人，您这马不错。一匹这样的马，可以换这样的米，五石。”一石约合现代60公斤
五石？巴特尔心中快速盘算。
一石米够一个勇士吃很久，五石足够一个小家庭度过整个冬天还有富余。
一匹并非顶尖的战马，换五石救命的粮食……这个价格，比他预想的要公道，甚至可以说很有诚意！
他没有立刻答应，又走到卖布匹的摊位前询问。
一匹中等马，可以换到足够做十几身衣服的厚实棉布，或者……一小匹那如同云霞般美丽的丝绸，丝绸价格极其昂贵。
铁器，他特意去问了，果然如格尔木所说，严禁交易。
有胡人试图偷偷询问，立刻就被巡逻的士兵警告，态度十分严厉。
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询价和比较，巴特尔心中有了底。
他决定，先用十匹马和部分羊皮，换取当前部落最急需的粮食、布匹和几口铁锅。
交易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在市舶司官吏的见证下，双方确认货物、议定价格过程中略有讨价还价，但都在合理范围内，然后过秤、清点。
南人商户付给巴特尔一种特制的、盖有市舶司印章的“交易凭证”，巴特尔凭此凭证，在指定的仓库领取了相应的粮食和布匹，并缴纳了交易税。
整个过程公开、透明，有章可循。
当一袋袋沉甸甸的粮食、一捆捆厚实的布匹、还有那几口崭新的大铁锅真正搬到他们面前时，巴特尔和他身后的勇士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希望。
这不是抢劫来的，不是乞讨来的，而是用自己部落的出产，公平交换来的！
这种感觉，对于习惯了刀兵相见的他们来说，无比新奇，也无比踏实。
带着换来的大量物资，巴特尔队伍在众多胡商羡慕和南人士兵警惕的目光中，缓缓离开了安边城。
出城时，那个送茶的老者依旧笑眯眯地和他们告别：“头人下次再来啊！我们这里货品会越来越多！”
回程的路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
勇士们兴奋地议论着那些雪白的米、柔软的布、光亮的铁锅，以及对家中亲人看到这些货物时惊喜表情的期待。
巴特尔却没有那么兴奋，他骑在马上，沉默了很久。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在暮色中逐渐远去的、如同巨兽般匍匐在边境线上的城池，心情无比复杂。
这座城，是南人伸过来的橄榄枝，还是一把包裹着糖衣的毒药？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今天他用十匹马和些许皮子换回的，是能让部落里许多孩子和老人活过这个冬天的希望。
这种实实在在的好处，是任何空洞的警惕和仇恨都无法抹杀的。
“也许……阿尔斯楞（白鹿部落头人）说的是错的？” 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在他心中升起，“用弯刀去抢，可能会死，可能什么都抢不到。
而用马和皮子去换，却能安稳地得到需要的东西……”
他摸了摸怀里小心收藏的、换剩下的一些精美陶瓷小物件他特意换给妻子的，对身边的勇士说道：“回去之后，告诉族人们这里发生的一切。
如实说。下一次……我们或许可以带来更多的马匹和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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