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码头仓库的铁门被风撞得“哐当”作响，铁锈簌簌落在许峰的风衣上，像撒了把碎铁屑，在深灰色的衣料上格外显眼。
他举着手电筒扫过堆成山的集装箱，箱身印着褪色的船运公司标志，有的还贴着泛黄的报关单残片。
这手电光束劈开弥漫的尘埃，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亮线，照见司徒倩蹲在角落，指尖正拂过个褪色的木箱——木箱是深棕色的，上面印着模糊的“易碎”标识，边角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实木纹路。
罗彪逃跑时太匆忙，箱子锁扣没扣紧，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边缘还沾着干涸的油渍，散发着股陈年的机油味，混着仓库里特有的霉味，呛得人鼻腔发涩。
“找到了。”司徒倩的声音带着回音，在空旷的仓库里荡开，与铁皮屋顶的滴水声交织在一起。
然而，手电光晃过她的脸，能看见鼻尖沾着的灰，像小时候在重庆大厦的楼道里玩捉迷藏，满头大汗跑出来的样子，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黏在皮肤上，几缕发丝缠着眉梢。
许峰走过去蹲在她身边，闻到她发间混着码头的鱼腥味和淡淡的茉莉香——是他上周给她买的洗发水，玻璃瓶的，上面画着朵白茉莉，摆在重庆大厦的杂货铺里，老板娘说“这是新到的货，香江小姐都爱用”。
司徒倩当时拧开盖子闻了闻，说“上海的桂花味太淡，还是香江的茉莉好闻，洗完头发三天都香”，现在这香气混着仓库的浊气，倒成了一种奇异的气味。
而且，这木箱里码着厚厚的账本，牛皮封面印着“许氏地产——码头货运明细”，字迹是许振海的，带着他标志性的歪勾，和许峰小时候看他签支票时的笔迹一模一样，连最后一笔的收尾都透着股潦草的傲慢。
许峰记得十岁那年，许振海给他签生日贺卡，“健康成长”四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唯独那个“长”字的勾，歪得和账本上的如出一辙。
“1985年3月，走私电子表五十箱，收货方：旺角陈记，利润分成3:7，已结清”“1986年7月，钢材挪用至深圳蛇口，经手人：罗彪，差价计入‘损耗’，财务账已平”……每一笔都用红笔标着数字，末尾画着个潦草的“√”，像在嘲笑法律的空子，又像在给自己的罪行打勾确认。
在最底下那本的封面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看着像干涸的血，许峰用指尖碰了碰，硬邦邦的，不知是哪年留下的。
“这些足够让他把牢底坐穿。”许峰抽出最上面的账本，纸页脆得像枯叶，稍微用力就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随时会碎掉。
他想起父亲生前总说“纸包不住火，黑账记得再密，也有见光的那天”，现在果然应验了。
“但罗彪跑不远，码头的蛇头都认识他，他欠了‘义联帮’三个月的赌债，上次被追着打断了肋骨，没人会帮他。我已经让陈宇盯着轮渡站了，每个出口都安排了人，连货运通道都嘱咐了门卫，他插翅难飞。”
他的指尖划过“深圳蛇口”几个字，墨迹已经发暗，忽然想起1984年陪父亲去蛇口考察，那时的工业区还只有铁皮厂房，土路被卡车碾得坑坑洼洼，风一吹就漫天黄沙。
当许峰想到那个时候，自己的父亲站在那些尘土里画面，指着远处的吊塔说“这里以后会比香江还热闹”，现在看来，热闹里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交易，连空气里都飘着铜臭，让人喘不过气。
这一刻，司徒倩的手电光忽然定在箱底，喉咙里发出声轻响，像被什么东西噎了一下。
许峰凑过去，看见她捏着张黑白照片，边缘已经卷了毛边，有的地方还粘着点纸屑，应该是从旧相册里撕下来的。
上面是两个年轻男人的合影——左边的穿着的确良衬衫，天蓝色的，领口别着个小小的徽章。
许峰认得那是广州粤剧团的团徽，照片中有司徒倩的父亲——司徒志强；这脸上的表情却是笑得露出满口白牙，眉眼间有司徒倩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眼角微微上挑，生气时会眯成条缝。
在右边的有个穿着西装，灰色的，袖口沾着点白灰，头发梳得油亮，抹了发胶，正是三十岁出头的许振海，那时他还没发福，颧骨很高，手臂搭在司徒志强肩上，姿态熟稔得像亲兄弟。
两人身后是艘停泊的货轮，船身上的“广州”二字依稀可见，甲板上堆着几个大麻袋，印着“香蕉”的字样，看着和司徒倩说的装头面的箱子很像。
“背面有字。”司徒倩的指尖发颤，把照片翻过来，指腹不小心蹭掉了点纸渣，飘落在账本上。
在泛黄的相纸上，用蓝黑墨水写着“1965年冬，合作愉快”，字迹与账本上的歪勾如出一辙，连那个“愉”字的竖钩都歪得恰到好处。
1965年——那时司徒倩还没出生，父亲应该还在广州的粤剧团，唱武生，红得发紫，街坊们都说“志强一登台，台下的姑娘们眼睛都直了”。
而许振海刚进许氏地产，跟着许峰的爷爷跑业务，每天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在码头和仓库间打转，爷爷总骂他“毛手毛脚，成不了气候”。
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怎么会站在一艘货轮前合影？这太蹊跷了，像幅被人刻意拼贴的画。
“会不会是……”许峰想说“同名同姓”，却被司徒倩打断。
她从脖子上解下个银坠子，链子是细银丝的，有点发黑，搭扣处磨得发亮，显然戴了很多年。
然而，打开的是块小小的胶片，用塑料封着，里面嵌着的照片正是司徒志强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粤剧武生的靠旗，插着翎子，威风凛凛，脸上画着半截脸谱，正是《长坂坡》里的赵云。
而且，在这张照片和黑白照片上的人分毫不差，连嘴角那颗小小的痣都一样，只是一个穿着戏服，一个穿着便装。
“我爸说过，他年轻时在广州认识个香江来的‘朋友’，帮剧团弄过进口的头面，水钻特别亮，在台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比当时供销社卖的亮十倍。后来断了联系，说是去了国外，我一直以为是他吹牛。”
她的声音发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毕竟那时候，香江进来的东西多金贵，一块电子表都能换台自行车，何况是镶水钻的头面？没想到……”
许峰想起司徒志强的葬礼，在前年深秋，雨下得和今天一样大，淅淅沥沥的，打在黑色的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在敲丧钟。
司徒倩穿着黑裙，裙摆沾了泥，抱着父亲的遗像，遗像上的老人笑得温和，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故事，却再也说不出口。
而且，来吊唁的人并不多，大多是重庆大厦的街坊。
那时，许峰还没接手执行管理的许氏地产“重庆大夏”的项目，许振海还没开始参与破坏和许峰产生管理上的矛盾纷争，他自己却也来了…。
而且，他那日穿着黑色的西装熨得笔挺，袖口露出块金表，而且塞给司徒倩一个厚厚的信封，牛皮纸的，摸着像装了不少钱。
在当时，司徒倩也了解到许振海这个人的一些往事。于是，她想都没想就扔在了地上，泥水溅脏了信封的边角，接着说道，“一辈子都是做亏心事的人，我们司徒家不稀罕您这些脏的钱。”
许振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骂了句“不知好歹”就走了。现在想来，那信封里装的，或许就是当年“合作”的封口费，用故人的尊严换的，难怪司徒倩会那么生气。
“1965年，广州的粤剧团在搞‘破四旧’，我爸说头面和戏服都被烧了，堆在操场上，火光冲天，把天都映红了。”
司徒倩把照片按在胸口，像要焐热那冰凉的纸，指尖透过薄薄的相纸，仿佛能触到父亲年轻时的温度，“他为了抢回几件祖传的戏服，钻在火堆里往外拖，后背被烧伤了一大片，现在还有疤。
后来差点被打成‘反革命’，关在剧团的柴房里，是那个‘香江朋友’托人送了封信，才把他放出来。”
她顿了顿，喉结动了动，“他总说有个‘香港朋友’偷偷运了批新头面过来，藏在装香蕉的箱子里，箱子上还钻了小孔透气，才让剧团没散伙，能继续登台。
原来那个朋友是许振海……可他为什么要帮我爸？他不是向来只认钱吗？当年许氏地产的工人工伤，他都能拖着不给赔偿，怎么会管一个内地剧团的死活？”
许峰的手电光扫过账本，光柱在纸页上移动，忽然停在1983年的一页：“1983年5月，广州粤剧团道具一批，托运至香江，收货：司徒志强，含头面两箱（点翠1套、水钻2套）、戏服五套（蟒袍3件、靠旗2套）”。
这下面用了红笔写着“抵账”，后面跟着个数字，正是许振海当年挪用公司资金的数额。
并且，许峰小时候听爷爷在饭桌上骂过，拍着桌子说“振海这混小子，敢动公司的钱去炒外汇，早晚要栽！若不是看在他爹当年救过我的份上，早把他赶出去了”。
“他不是帮忙，是交易。”许峰的声音沉下来，像压着块石头，“许振海年轻时挪用公款去炒港币，赶上汇率大跌，亏得底朝天，被我爷爷发现，账本都翻出来了，差点被赶出许家。
可能是你父亲帮他掩盖了，比如做了假账，把亏空算成‘货运损耗’，或者找了个临时工顶罪，条件是帮粤剧团运道具，用这批货抵他欠公司的钱。”
风从仓库的破窗灌进来，带着码头特有的咸腥味，吹得账本哗哗响，像在翻页诉说往事，每一页都藏着不为人知的交易。
司徒倩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深夜翻一个铁盒，铁盒是红色的，上面画着牡丹，锁是黄铜的，他每次都要摸半天钥匙，钥匙串上挂着个小小的粤剧脸谱挂件，是她用橡皮泥捏的，干了之后硬邦邦的。
这里面除了她的胎发，用红绳系着，就是几块碎掉的粤剧点翠，水钻掉了大半，底座的铜片都锈了。
他说“这是用命换来的”，那时她不懂，只觉得亮晶晶的好看，总吵着要戴，被他按住手说“等你成了名角儿，爸给你弄套新的”。
但是，现在想来，那或许就是许振海运过来的头面，碎掉的痕迹像被人刻意砸过，说不定藏着更隐秘的事——是分赃不均被许振海派人砸的？还是被剧团里的人发现来路不正，故意损毁的证据？
“饿不饿？”许峰忽然开口，打破了仓库里的沉默，从风衣内袋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体温焐得温热，边角有点发黑。
在里面是茶餐厅的菠萝油，还是热的，黄油的香气透过纸缝钻出来，混着面包的焦香。
“刚才路过王伯的摊，他正炸着菠萝包，油锅‘滋啦’响，看见我就塞了两个，说‘给阿倩带个甜的，她肯定饿了’，还特意多加了片黄油，说‘阿倩爱吃流心的’。”
司徒倩接过来，咬了一口，酥脆的外皮掉了渣，落在膝盖上，黄油的咸香混着菠萝的甜，在舌尖化开，烫得她轻轻吸了口气。
忽然，她想起1986年第一次在旺角大排档吃菠萝油，那时刚从广州来香江，连自动门都不会开，许峰带着她穿街走巷，排了半小时的队买菠萝油。
她吃得太急，黄油蹭在嘴角，他递过来块手帕，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眼角起了细纹，说“以后想吃多少有多少，我都请你吃个饱”。
在那时，他的眼里闪着光，和现在一样干净又真诚，像没被世事染过的溪水。
“我们去广州一趟吧。”司徒倩把剩下的菠萝油递给他，纸包上沾了点她的口红印，是豆沙色的，上周在尖沙咀的化妆品店买的，柜员说“这个颜色衬肤色，唱粤剧时涂也好看”。“
我想看看我爸当年的剧团旧址，听说还在，改成了戏曲博物馆，门口的石狮子还是原来的，左边那只缺了个耳朵。”
她的指尖在照片上父亲的脸上摩挲着，“说不定能找到线索，比如当年的演出海报，上面会印着演员名单，或者老团员的回忆录，馆里应该有存档，也许能提到许振海，提到那些头面是怎么运过来的。”
许峰咬着菠萝油点头，碎屑掉在账本上，落在“1965年”那一页，像时光落下的灰，与陈旧的纸页融为一体。
他忽然想起母亲生前的话，她躺在床上，化疗后头发都掉光了，气息微弱的说过：“许家的男人，欠了债总要还的，不管是钱还是情，躲不掉的”。
那时他不懂，只觉得母亲在说胡话，现在看着这些账本和照片，忽然明白了——有些债，隔了代也要还。
然而，在仓库外传来汽车引擎声，轮胎碾过碎石子路，发出“嘎吱”的声响，像有人在磨牙。
陈宇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跑后的气喘，还有点兴奋：“峰哥，罗彪抓到了！在轮渡站想混上到澳门的船，揣着本假护照，照片上的人比他白三个色号，被我们堵住了！
他还想反抗，说‘许先生不会放过你们’，被我带来的兄弟按住了，现在捆在货车里！
”许峰和司徒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罗彪跑，不是为了自己，他没这么大胆子，许振海肯定许了他好处，比如“事成之后还你赌债，再送你去加拿大”，他才会拼死护着这些账本和照片，护着为许振海藏了二十年的秘密。
这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利益牵扯，不然许振海不会这么紧张。
这时，正当押着罗彪进来，而且他还在挣扎，双手被反绑着，用的是货运打包的尼龙绳，勒得手腕通红，嘴里骂骂咧咧的，粗话不堪入耳，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当看见地上的照片，他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地上，膝盖磕在水泥地上“咚”的一声，却像没感觉。
他的嘴角却被勾起一抹冷笑，带着破罐破摔的疯狂：“你们以为找到这个就完了？太天真了！司徒志强当年帮许振海运的可不止是头面，还有……”
他的话被警笛声打断，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红蓝灯光透过仓库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在远处的码头灯光明灭，像1968年冬夜，广州粤剧团后台那盏忽明忽暗的煤油灯，在风雨里摇曳，随时会熄灭，却又顽强地亮着，照着那些没说出口的秘密。
许峰把照片小心地夹进账本，动作轻柔，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夹在1968年的那页，正好盖住那个刺眼的红勾。
司徒倩的手指轻轻抚过父亲的笑脸，黑白照片上的笑容定格在年轻的时光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那时他大概想不到，这场“合作”会牵扯出这么多恩怨。
她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往事，像藏在粤剧里的潜台词，平时看不出来，总要等到合适的调门，配上锣鼓点，才能唱得惊天动地，让人恍然大悟。
而警灯的红蓝光影透过仓库的破窗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许峰与司徒倩掌心相贴的温度驱散了仓库的寒意。账本的纸页在风里轻响，像在预告下一段待续的惊奇故事，关于恩怨，关于救赎，关于两代人跨越沪港的未了情缘，而他们知道，这场戏才刚刚唱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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