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见深不喜欢这座城市的老城区。它像一块与时代脱节的补丁，拥挤、破败，散发着年久失修的霉味。但一份临时接手的旧档案整理工作，让他不得不在这一带盘桓数日。那天晚上，为追索一份可能遗落在老仓库的户籍底册，他错过了末班车。
夜色浓稠，路灯昏黄，将他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导航在这里失了效，七拐八绕后，他彻底迷失在蛛网般的巷弄里。空气潮湿闷热，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响，显得格外空寂。
就在他准备找个角落捱到天亮时，一阵若有若无的乐声飘了过来。
不是现代的任何一种音乐。是胡琴，咿咿呀呀，幽怨婉转，夹杂着清脆的梆子声，在寂静的夜里，如同鬼魅的低语。
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声音来自巷子深处。好奇心，一种在深夜独自一人时本不该有的东西，驱使着他循声而去。
巷子尽头，豁然开朗，是一个荒废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戏楼。
戏楼很旧了。木结构明显腐朽，飞檐翘角破损严重，蛛网遍布。牌匾斜挂着，字迹斑驳，勉强能认出“华裳楼”三个字。显然，这里废弃已久。
但怪就怪在，此刻的戏楼，竟透出光来。
不是电灯的白光，而是那种温暖的、跳动的橘黄色光芒，从楼板的缝隙、破败的窗棂间渗出，像是里面点满了蜡烛或油灯。而那凄婉的乐声和隐约的唱腔，正清晰地从那里面传出来。
有人在唱戏？在这种地方？这个时间？
陈见深看了眼手机，屏幕显示：00:17。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离开，但那双脚像是不听使唤，又被那奇异的唱腔吸引，一步步挪向戏楼虚掩着的、漆皮剥落的大门。
他轻轻推开一条缝，灰尘簌簌落下。里面的景象让他屏住了呼吸。
戏楼内部，与他想象的破败截然不同。虽然能看出岁月的痕迹，梁柱有烟熏火燎的暗迹，桌椅蒙尘，但整体结构完整。更重要的是，戏台上，灯火通明！
数盏古老的汽灯悬挂在台前，将台面照得亮如白昼。台上，正唱着一出他从未听过的戏。生、旦、净、丑，行当齐全，穿着斑斓的戏服，水袖翻飞，身段婀娜。伴奏的乐师坐在台侧一角，神情专注地拉着胡琴，敲着梆鼓。
台下，空无一人。积着厚厚灰尘的长条凳，整齐地排列着，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
陈见深的目光被台上的演出吸引住了。那唱腔极其凄美，诉说着离别、相思与无奈，曲调古老，词文晦涩，他一句也听不懂，但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意，却丝丝缕缕地钻进心里，让他心头泛起莫名的酸楚。
他看得入了神，下意识地想找个位置坐下。
就在这时，台上扮演青衣的那个花旦，正唱到一句高腔，声音如泣如诉，她一个优美的甩袖，侧身面向台下的方向。
陈见深的心猛地一沉。
在明亮的汽灯光下，他看得分明——那花旦的脸，是一种不自然的、死气沉沉的青白色，如同上了过厚的粉底，却盖不住底下的僵冷。她的身形，在翻飞的水袖和摇曳的灯光下，边缘显得有些模糊，带着一种不真切的飘忽感。
最让他头皮发麻的是，唱到动情处，那花旦眼角，竟缓缓滑下两行液体。
不是泪。
是殷红的，粘稠的——血泪！
那两行血泪在她青白的脸上划出刺目的痕迹，她却浑然未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唱词里，眼神空洞而哀伤。
陈见深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他猛地看向台上的其他角色——武生的脸同样青白，眼神呆滞；小丑的笑容僵硬如同面具；老生的胡须微微颤抖，身形淡得几乎要融入背景……所有“人”，都透着一种非人的死寂与诡异。
他们不是人！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
就在这时，台上的戏，恰好告一段落。乐声停歇。
整个戏楼，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汽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嘶嘶”声。
台上所有的“人”，动作都定格了。然后，他们的头颅，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僵硬的姿态，齐刷刷地，转向了陈见深所在的方向。
无数道空洞、死寂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陈见深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一个身影，从后台缓步走出。他穿着班主常见的深色长衫，面容比起其他“人”要清晰、凝实许多，但同样带着一种非活人的青白。他走到台前，目光落在陈见深身上，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
班主抬起手，对着陈见深，隔着空荡荡的观众席，深深地作了一揖。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戏楼里，带着一种古老的腔调和冰冷的质感：
“小姐既来，便是有缘。台下空座寂寥，我等形神无依。可否请您移步，坐下，当个‘活人观众’，让我们……把这出戏，唱完？”
班主的话音落下，戏楼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见深的大脑一片空白。“小姐”？是了，他身形偏清瘦，夜色昏暗，又被门缝遮挡，这班主或许将他错认成了女子。但这无关紧要。紧要的是，他撞鬼了！一群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鬼戏子，要他听戏！
拒绝？他敢吗？那些空洞的目光还钉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执拗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期待。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流露出半点不愿，下一刻这戏楼里温馨（诡异）的演出氛围就会瞬间变成百鬼噬人的恐怖场景。
他的喉咙干得发紧，想发声，却只挤出一点气音。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想起一些乡野传闻，关于鬼魂执念，关于未了心愿。这班主说“把这出戏唱完”，或许，满足他们，是自己唯一的生路。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陈腐和灰尘味道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好。”
一个字，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班主青白的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满意的神色。他再次一揖：“多谢小姐。”
然后，他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向台下第一排正中央，那张看起来相对干净些的长条凳。
与此同时，台上那些定格的身影，也缓缓地转了回去，恢复了准备演出的姿态。乐师们拿起了乐器，演员们摆好了架势。只是，那青白的侧脸，那若有若无飘忽的身形，无时无刻不在提醒陈见深，他面对的是什么。
他挪动着僵硬的腿，一步一步，走下门口的台阶，穿过空荡的观众席。灰尘在脚下扬起，在汽灯的光柱中飞舞。他能感觉到背后那无数道目光，冰冷刺骨。
他在那张指定的长条凳上坐下。凳子冰冷坚硬。
就在他坐下的瞬间，台上的班主轻轻一挥手。
“锵！”锣声响起。
戏，接着唱了下去。
凄婉的胡琴声再次弥漫开来，台上的生旦净丑重新舞动、吟唱。血泪依旧在特定的唱词时滑落，滴在斑斓的戏服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陈见深如坐针毡。
他强迫自己看着台上，却根本无心欣赏那诡异的“艺术”。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这匪夷所思的境况中找出一线生机。
他仔细观察着戏楼内部。除了戏台区域被汽灯照亮，其他地方都笼罩在浓重的黑暗里。他进来的那扇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隐没在黑暗中，难以辨认。空气里除了灰尘和霉味，似乎还隐约夹杂着一丝……焦糊味？很淡，但确实存在。
他偷偷瞄向台上的班主。班主没有参与演出，只是静静地站在台侧阴影里，目光似乎落在台上，又似乎穿透了戏台，望向某个遥远的时空。他是这群鬼魂中最“完整”的一个，或许也是执念最深的一个。
陈见深又看向那些乐师和演员。他们的表演一丝不苟，唱念做打，极具功底，可以想见生前必然是红极一时的名角。但他们的眼神是空的，动作虽然精准，却缺乏真正的生机，更像是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精致木偶，重复着一段铭刻在灵魂里的固定程序。
他们唱的是什么？他努力去分辨那些晦涩的戏文。断断续续地，他听到一些词句：“……火光冲天……无处逃……”“……来时路已断……归途渺……”“……一曲未尽……身先殁……”
火光？无处逃？身先殁？
一个可怕的猜想逐渐在陈见深脑中成形。这座废弃的戏楼，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这些死于非命的戏子……他们，莫非是数十年前，某场大火中的罹难者？这出戏，就是他们生前最后唱的那一出？所以他们夜夜重复，因为那是他们生命戛然而止的瞬间，巨大的执念将他们困在了这里，不得超生？
而那班主邀请他坐下，当一个“活人观众”……是否因为，当年那场演出，台下本该有观众？他们的执念，不仅是唱完戏，更是要在“观众”面前，完成这场演出？
时间在极其缓慢而煎熬地流逝。台上的戏似乎漫长没有尽头。陈见深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腿脚已经麻木，后背被冷汗浸湿，又阴干，一片冰凉。
他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大幅度地呼吸。他怕打断演出，触怒这些亡灵。
就在他精神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戏文的节奏发生了变化，曲调变得愈发高亢、急促，充满了绝望和不甘。台上的演员们动作也激烈起来，水袖狂舞，仿佛在挣扎，在奔跑。
空气里的焦糊味，似乎变得浓郁了一些。
陈见深的心提了起来。他感觉，这出戏，快要到终点了。也或许，是他命运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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