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秀芬就起身了。她把晒在竹匾上的小衣服收下来叠好，放进柜子里。肚子已经显怀，弯腰不太方便，但她动作轻快。昨天下过一场雨，今天空气清爽，院墙边的水洼还没干透。
林建华一早去厂里上班前说，钱科长家昨晚贴了红纸条。她当时没多问，现在想起来，心里踏实了些。
赵大妈端着空盆从水槽回来，人还没进院门声音就到了：“哎哟！钱建军真考上大学啦？通知书昨儿晚上送来的！”
院子里一下热闹起来。孙桂香抱着小强站在门口张望，王霞正给妞妞扎辫子，听见这话手一抖，皮筋差点掉地。
“真的假的？”吴婶从屋里探出头，“这年头还能上大学？”
“怎么不能？”赵大妈嗓门更高，“人家孩子天天看书到半夜，秀芬还借笔记给他抄呢！”
钱科长两口子今早一直没出门。他们家窗户开着，屋里传来收拾东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钱太太抱着个布包出来，在院子里晾了几件干净衣裳，眼角发红，嘴却一直往上翘。
李秀芬拎着锅准备去打米浆，路过时轻轻拍了下她的肩。
中午林建华回来，带了一小块肉和半包挂面。他把东西递给她：“厂里发的，说是庆祝国庆提前预支。”
她接过袋子，看见里面还有两张油票。
“我跟赵师傅说了，今晚想请大家吃顿饭。”他说，“一是贺钱家孩子考上，二是……你也该补补。”
她低头看灶台上的菜篮，里面有白菜、萝卜、两个鸡蛋，还有早上孙桂香悄悄塞给她的一小把葱。
“行。”她点头，“我去准备。”
下午她开始忙活。玉米面掺了点白面，加糖精和枣泥蒸发糕。锅盖一掀，满屋甜香。赵大妈闻着味儿就来了，挽起袖子就帮忙切白菜。
“粉条泡开了没？”她问。
“泡好了。”李秀芬把泡软的粉条剪短，码在碗里。
周建国下班扛来两捆柴火，放在厨房门口：“听说要做大锅饭？我顺路捡的，干得很。”
王霞抱着妞妞也过来凑热闹：“乐乐能吃鸡蛋羹不？我怕他过敏。”
“一点点就行。”李秀芬正在搅蛋液，兑了温水，筛掉沫子，“蒸的时候盖个盘子，不容易老。”
吴婶站在院角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屋，再出来时手里提了个小罐子。
“拿去。”她把罐子往案板上一放，“炼了油渣炒萝卜丝，比光用盐强。”
李秀芬抬头看她一眼，笑了：“谢谢吴婶。”
郑老爷子一直没露面。快开饭时，他开门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把旧藤椅，摆在院子中央，又默默回屋去了。
钱科长夫妇被大家让到主位坐下。钱太太推辞不过，眼圈又红了。
桌子是拼起来的。三张小饭桌并成一排，铺上蓝布单。碗筷不够，几家凑的，颜色大小都不一样。
林建华和赵师傅用旧床单加几根竹竿搭了个挡风帘。傍晚风凉，这一挡，坐在外面也不冷。
菜一道道端上来。白菜炖粉条底下垫着五花肉片，油星浮在汤面；糖醋萝卜丝泛着琥珀光；每人碗里都有一勺嫩黄的鸡蛋羹；发糕热腾腾地冒气，掰开能看到枣泥拉丝。
最后那盆酸梅汤是李秀芬用攒下的冰糖和话梅熬的，加了薄荷叶，盛在大瓷盆里，上面浮着碎冰碴——这是钱科长托人从医院冷库换来的。
孩子们围在桌边等开饭，小强踮脚看蒸笼，妞妞伸手想去碰发糕，被王霞轻轻拦住。
钱科长站起来，端起搪瓷缸子，里面是热水。
“我不喝酒。”他说，“但这会儿，得说几句。”
大家都安静下来。
“我家孩子能考上，不是一个人的功劳。”他声音有点抖，“秀芬常给他讲题，还管他吃饭；赵大妈冬天看他棉裤破了，连夜缝补；孙姐替我们看着信箱，生怕漏了通知；连郑老师傅都默许他在楼下背书……”
他顿了顿，看向李秀芬：“这顿饭，不只是为我儿子高兴。是为我们这个院子，还能有盼头。”
没人说话。有人低头擦眼睛，有人轻轻应声。
李秀芬低着头，手指捏着围裙边。
“开饭！”林建华大声说。
筷子立刻动了起来。孩子们抢着夹鸡蛋羹，大人忙着给老人添汤。赵大妈舀了一勺酸梅汤倒进碗里，喝一口，直咂嘴：“哎哟，这味儿，多少年没尝过了。”
小强吃得满嘴油，伸手抓发糕，孙桂香赶紧拿帕子擦他嘴。
吴婶坐在角落，一开始只低头吃饭，后来见王霞给孩子舀汤太急烫着了，顺手递过去一个凉碟：“先晾晾。”
夜色渐深，灯泡挂在院子中央，照得饭桌亮堂。吃完的人也没走，坐着聊天。周建国说起厂里最近有人承包食堂窗口，卖包子馒头，一个月挣得比工资还多。
“政策真松了。”他说。
钱科长点头：“明天我要去街道开会，听说要推一批‘家庭服务户’试点。”
李秀芬正收拾碗筷，手停了一下。
“你要是想接活，现在最合适。”钱科长看着她，“你们家建华支持，邻居也信得过。手艺又好，谁不服？”
她没回答，只是把空盆叠在一起。
林建华蹲在地上刷锅，听见了，抬头看她一眼。她也看他，两人没说话，但都明白了意思。
赵大妈拉着孙桂香商量：“下回秀芬接改衣活，咱们一起帮衬。你出布头，我出线，她主刀，赚了钱三家分。”
孙桂香连连点头。
王霞抱着睡着的妞妞往外走，经过李秀芬身边时低声说：“等你生了孩子，我倒夜班还能把妞妞放你这儿吗？”
“放。”她说，“随时都行。”
郑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站在屋檐下。他手里拿着一双新织的毛线袜，灰蓝色，针脚细密。他走到李秀芬面前，把袜子塞进她围裙口袋，转身就走。
她摸着那双袜子，没追上去谢，只是嘴角动了动。
最后一轮茶水倒完，人们陆续回屋。林建华把桌子拆开放回各家，赵大妈提着剩汤回家喂鸡，周建国背着妞妞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
李秀芬坐在北屋门槛上，背靠着门框，一只手轻轻拍着肚子。孩子在里面动了一下。
林建华蹲在一旁洗碗筷，水盆放在地上。他抬头看她：“累不累？”
“不累。”她说。
他继续刷碗，铁丝球蹭着瓷边发出沙沙声。
她仰头看天。云散了，露出几颗星星。风吹过屋檐，晾着的抹布轻轻摆动。
隔壁传来收音机的声音，播的是新闻联播，男声平稳。
她把手伸进围裙口袋，摸到那双毛线袜，又慢慢拿出来，放在膝盖上。
林建华站起身，把洗好的碗摞进柜子。他走过来，在她旁边坐下。
“明天我早点回来。”他说。
她点点头。
远处传来火车鸣笛，一声长响划过夜空。
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感觉到里面又踢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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