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天来得晚,直到十月,午后的阳光才敛去几分毒辣,添了些许温吞。但这份温吞,却更容易勾起人心底潜藏的东西。
这天是周日,工厂难得的休息日。强子没有像胖子他们一样,一早就挤公交去市区逛街或者钻进网吧。他洗完了积攒一周的脏衣服,晾在宿舍窗外那根锈迹斑斑的铁丝上,然后便无事可做,坐在床沿,有些茫然。
宿舍里空荡荡的,只剩下他和还在蒙头大睡的老赵。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墙角那堆杂乱摆放的行李包。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旷感,攫住了他。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面是上周发薪后特意去照相馆拍的一寸证件照,以及一张小心翼翼折叠起来的汇款单回执。他拿出来,展开,目光落在那个熟悉的、写了无数次的家庭地址上,以及附言栏里那三个显得过于简略的字——“儿,安好”。
安好。他真的安好吗?
手指上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已经几乎看不见了,但此刻,却仿佛又传来一丝隐约的刺痛。他想起了刚来时手腕的酸麻,想起了陈组长的呵斥,想起了食堂里难以下咽的饭菜和那场不了了之的风波,想起了流水线永无止境的“嗡咔”声……
这些片段在脑海中翻滚,最终,却奇异地定格在了一些不相干的画面上:
是家里灶台上,母亲揭开锅盖时,那弥漫整个屋子的、带着柴火气息的饭菜香味;是夏夜里,和父亲坐在院子里乘凉,听着池塘边传来的阵阵蛙鸣,父亲沉默地抽着旱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是妹妹趴在小方桌上写作业,遇到难题时,皱着小鼻子跑来问他的样子……
鼻尖猛地一酸。
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睛,把那股突如其来的湿意逼了回去。男子汉,不能这么没出息。他对自己说。
可思念这东西,一旦开了闸,就再也难以遏制。
他想念家里那张吱呀作响、却睡得格外安稳的木床;想念村口那棵老槐树,夏天能在下面乘凉,秋天会落满一地的黄叶;甚至想念父亲偶尔因为农活不顺心时的几句呵斥,那声音虽然严厉,却带着家的温度。
而这里,有什么呢?冰冷的钢铁机器,嘈杂的噪音,需要小心应对的组长和线长,以及一群同样漂泊、同样疲惫的陌生人。胖子他们是朋友,是兄弟,可以一起喝酒,一起骂娘,分担眼前的苦闷。但有些东西,是无法分担的。
比如这份在寂静午后,毫无预兆袭来的,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想念。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楼下,是工厂灰扑扑的水泥地,几辆货车停在那里。更远处,是这座城市陌生的、参差不齐的楼房轮廓。天空是一种被工业尘埃笼罩的、不那么透亮的蓝色。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扑棱着翅膀从窗外飞过,消失在楼宇之间。它是飞向自己的巢穴吗?强子怔怔地想。
“想家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强子吓了一跳,慌忙转过身,是老赵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看不太真切。
“……没有。”强子下意识地否认,声音有些发干。
老赵吐出一口烟圈,没看他,目光望着窗外:“刚出来都这样。头一年最难熬。特别是这种没啥事干的休息天。”
强子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熬过去就好了。”老赵的声音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等你自己能立住了,能往家里寄钱了,能让爹妈挺直腰杆说‘我儿子在南方厂里干活’了,那时候,就想得少了。”
老赵的话,没有什么华丽的安慰,却像一块粗糙的磨刀石,磨掉了强子心头那点矫情的伤感。是啊,他来这里,不就是为了“立住”吗?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可以离开家独自生存,并且能反哺那个生他养他的家吗?
想家,是软的。但活下去,并且要活得更好,是硬的。
傍晚,胖子和猴子他们嘻嘻哈哈地回来了,手里提着打包的炒粉,嚷嚷着晚上要打扑克牌。宿舍里重新充满了喧闹的人气。
强子接过胖子递来的炒粉,道了谢。他听着他们兴奋地讲述在市区的见闻,看着他们因为赢了几局牌而大呼小叫。
他依然想家。那份思念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没有消失。
但他拿起筷子,开始大口地吃那份油腻却热腾腾的炒粉。他知道,明天,太阳照常升起,流水线照常启动。他还是要继续打他的螺丝,流他的汗,攒他的钱。
他把那张汇款单回执,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的最里层。那不是一张纸,那是他在这里坚持下去的,全部的理由和铠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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