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远古回响
地球,某处深藏于山腹之中的绝密研究基地,“烛龙”本部。
与火星前线那种直面未知的紧张和物理意义上的对峙不同,这里弥漫着另一种形式的、高度集中的压力。空气里混合着服务器集群散热风扇的低吼、全息投影设备细微的电流声,以及一种几乎凝成实质的思维张力。
巨大的环形主厅内,墙壁和穹顶都被无缝拼接的光幕所覆盖,上面流淌着如同星河般浩瀚的数据流、复杂到令人眼晕的数学模型、以及从火星N-22区域传回的每一帧高清影像和能量读数。那艘沉默的远古巨舰残骸、那神秘的不速之客释放出的警告信号,构成了此刻所有研究的核心。
万里,这位语言学家兼信息解码专家,正站在他自己的工作站前。他看起来比几年前更加清瘦,眼窝深陷,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有两簇幽火在瞳孔深处燃烧。他的工作站光幕上,正以令人目眩的速度滚动着那警告信号的频谱分析图和语法结构解析树。
“不够……还是不够……”他喃喃自语,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得带起了残影,不断调整着解码参数,试图从那混杂了多种已知宇宙文明语言的警告信息中,剥离出更深层的结构。
那警告信号——“【警告——此乃——禁忌之地——神圣遗骸——不容玷污——】【离开——此地——】【违逆者——将承受——遗忘之痛——】”——其表意已经明确,但万里坚信,语言,尤其是这种跨越星海的古老语言,其真正价值往往隐藏在语法习惯、词根演变和音素组合的细微之处。
“老万,有发现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秦宇。他刚结束与航天控制中心和几个理论物理小组的联席会议,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强烈求知欲驱动的兴奋。
万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一段经过他反复滤波和增强处理的音频片段拖拽出来,单独播放。那是警告信号中一个表示“禁忌”或“不可触碰”之意的词根片段,发音古怪而拗口。
“你听这个音素组合,特别是后缀的颤音和喉塞音连续……”万里指着频谱图上几个特定的峰值和波形,“还有这个表示‘遗骸’或‘遗留物’的复合词,它的构词法……”
秦宇凝神细听,他虽然不像万里那样专精语言学,但作为“南天门”计划的核心架构师之一,他对“播种者”和“守护者”留下的有限语言资料也有相当程度的了解。
“有点耳熟……”秦宇微微蹙眉,“这个韵律模式……很像‘播种者’语言中,表示‘根源’或‘初始模板’那个词的读法,但……更原始,更粗糙,就像……”
“就像雏形!”万里猛地转过头,眼中闪烁着发现宝藏般的光芒,“没错!就是雏形!我对比了‘守护者’资料库中所有关于‘播种者’语言的记录,特别是那些被标注为‘古早变体’或‘仪式用语’的片段。这个警告信号里混杂的语言结构中,至少有七个核心词根和三种语法结构,与‘播种者’语言的早期形态存在着清晰的、演化上的关联性!”
他双手一挥,将几个对比分析图投射到共享光幕上。左侧是警告信号中提取出的语言要素,右侧则是从“守护者”资料中复原的、被认为是“播种者”文明在数万甚至更早时期使用的语言模型。一条条虚线将两侧相似的音素、词根和语法节点连接起来,构成了一张令人信服的演化图谱。
“看这里,‘禁忌’这个词,在警告信号中的发音是‘K’tharn’,而在‘播种者’的古早变体中,发音是‘Keth’ran’,到了‘播种者’现代(相对而言)通用语中,则简化为了‘Kethra’。还有这个表示‘神圣’的概念,在警告信号中是通过一个复杂的、带有敬语前缀的复合结构表达的,而在‘播种者’语言里,这个敬语前缀已经退化成了固定的词性标志……”
万里越说越激动:“这绝不是偶然的相似!这是同源关系!发出这个警告的文明——我们暂时称之为‘清理者’——它们的语言,与‘播种者’语言共享着一个古老的源头!或者说,‘清理者’使用的,可能是‘播种者’文明在其更早、或许更野蛮的青春期阶段所使用的语言!”
整个主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语言演化图谱上。这个发现的意义太过重大了!
“清理者”……这个突然出现、科技水平高深莫测、对远古战场遗迹表现出强烈保护欲的文明,竟然与人类目前所知的最宏大的幕后黑手——“播种者”,存在着千丝万缕的、源头上的联系!
“这意味着什么?”一位年轻的助理研究员下意识地问道,“‘清理者’是‘播种者’的……祖先?还是分支?或者……是同一个文明在不同发展阶段留下的不同侧面?”
“可能性很多。”秦宇接口道,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但结合火星上的发现——那场发生在数十万年前的、科技风格迥异的星际战争,以及‘清理者’对那片遗迹的‘神圣’定位……我们或许可以勾勒出一个更宏大的故事背景。”
他踱步到中央的全息星图前,星图上,太阳系被高亮标注,火星的轨道上闪烁着一个红色的警示标志。
“我们一直假设,‘播种者’是一个高度发达、早已实现意识统一(格式塔)的古老文明,它们在整个银河系播撒生命种子,进行着某种宏大的实验。”秦宇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但火星的发现告诉我们,在‘播种者’成为我们今天所知的‘播种者’之前,它们可能也经历过与我们类似的、充满冲突和战争的阶段。”
他指向火星的全息影像:“我有一个大胆的假设:火星,或许根本不是一颗偶然爆发战争的星球。它,可能就是‘播种者’文明在远古时代的一个重要前哨站,甚至是一个……殖民地。”
“想想看,”秦宇继续阐述他的推理,“为什么是火星?距离太阳适中,曾经拥有过液态水和更浓厚的大气,具备生命孕育的基本条件。如果‘播种者’在极其遥远的过去,也曾是一个依赖实体、在物质宇宙中开拓的文明,那么将火星建设成一个前进基地或殖民星球,是完全合理的战略选择。”
“而那场战争……”他的目光变得深邃,“也许,正是发生在‘播种者’殖民火星时期。它们的敌人,可能是另一个星际文明,也可能是……它们内部的反对势力,或者某种它们试图控制但最终失控的力量。这场战争的惨烈程度,从那些碎片和巨型残骸就可见一斑。它可能直接导致了火星环境的最终恶化,也可能……对‘播种者’文明自身,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影响。”
万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语言是文明的活化石。‘清理者’使用的这种带有原始‘播种者’特征的语言,或许暗示了它们的身份——它们可能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或者战争一方(很可能是‘播种者’一方)的直系后裔。它们守护着那片遗迹,视其为‘神圣’,禁止外人‘玷污’,这种行为本身就带有强烈的历史悲情和宗教色彩。它们是在守护自己祖先的荣光?还是在看守某种……它们不愿让外界知晓的秘密?或者说,那场战争的创伤如此之深,以至于让它们(或者‘播种者’的某一部分)形成了一种极度排外、固守过去的心态?”
“而‘播种者’后来走向‘格式塔’道路……”秦宇接上万里的话,提出了一个更加石破天惊的推论,“会不会,正是这场远古战争的直接后果?”
他环视众人,语气沉重:“想象一下,一场规模空前的星际战争,发生在自己的家园或者重要的殖民星球附近。战争的创伤、生命的脆弱、个体意识在残酷宇宙面前的无力……这些巨大的冲击,是否会促使一个文明反思其存在的形式?是否会让它们认为,个体的差异性、情感的波动、乃至物质的形态,才是冲突和痛苦的根源?”
“于是,为了永恒的和平,为了超越生死的局限,为了不再重蹈战争的覆辙,‘播种者’文明可能做出了一个极其痛苦而决绝的选择——放弃个体,放弃肉体,将整个文明的意识上传、融合,形成一个统一的、没有内部纷争的‘格式塔’意识集合体。它们从物质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成为了更接近能量或信息的生命形态,从而能够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和干预宇宙,比如……播撒生命,观察演化。”
秦宇的假设,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那么火星就不再仅仅是一个远古战场,它可能是导致一个强大文明发生根本性蜕变的催化剂,是“播种者”走向“神坛”的转折点!那片残骸,不仅仅是战争的遗迹,更是一个文明青春期悲剧的墓碑!
而“清理者”,则可能是这个宏大悲剧的沉默见证者。它们或许是没有选择融入“格式塔”的“播种者”遗民,或许是“格式塔”意识专门留下来看守这段历史的“守墓人”。它们使用着古老的语言,恪守着古老的职责,禁止任何外来者打扰这片承载着文明最深重创伤和最终抉择的“圣地”。
“那么,它们警告中的‘遗忘之痛’……”万里沉吟道,“指的是否就是强迫我们忘记这段历史?还是指,如果我们执意探索,就会遭受与远古‘播种者’类似的、导致文明形态剧变的创伤?”
“都有可能。”秦宇的目光再次投向星图上那颗红色的星球,眼神复杂,“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与‘清理者’建立沟通。它们掌握着钥匙,通往‘播种者’真正历史的钥匙,也可能关系到我们人类文明未来道路选择的钥匙。”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坚定:“告诉林婉,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尝试进行非挑衅性的接触。用我们破译出的、带有原始‘播种者’特征的语言片段进行回应。内容……表达敬意,申明我们无意玷污,但渴望理解。我们需要知道,‘清理者’到底是什么,它们与‘播种者’的确切关系,以及……它们守护的,除了废墟,还有什么。”
指令被迅速加密,传向遥远的火星。
主厅内,研究人员们再次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试图从有限的线索里挖掘出更多关于“清理者”和远古“播种者”的信息。
秦宇和万里并肩站在巨大的星图前,沉默不语。
远古的回响,跨越了数十万年的时空,在此刻与人类的求知欲碰撞。火星赤色的大地上,不仅沉睡着战争的残骸,更埋葬着一个强大文明涅盘前的秘密。而人类,这个宇宙中的后来者,正试图揭开这尘封的历史,却不知这探寻本身,是会带来启迪,还是会招致那警告中所预示的“遗忘之痛”。
沉默的见证者已然现身,它们会开口吗?还是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来执行它们守护“神圣遗骸”的职责?
答案,仍在火星那稀薄而冰冷的大气中,随风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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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舰骸之心
火星轨道,“鲲鹏一号”指挥中心。
时间仿佛被拉伸又压缩。自那艘被命名为“清理者”的未知飞行器发出警告并悬停于N-22区域上空后,已经过去了十几个火星时。它如同一只沉默的、深灰色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下方的人类活动,以及那片巨大的远古残骸。除了最初的范围性武器中和以及那句混杂的警告,它再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但这种持续的、高压态势下的静默,比任何激烈的冲突都更令人心力交瘁。
“警告信号的语言分析初步结果已经收到,‘烛龙’本部判断其与‘播种者’原始语言存在同源关系。”林婉向核心团队通报了来自地球的最新情报,声音在封闭的舰桥内显得格外清晰,“秦宇总工提出了一个假设,认为火星可能是‘播种者’文明早期的一个前哨站,而那场远古战争,或许与它们后来走向‘格式塔’道路有关。”
这个消息在团队内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将眼前这片冰冷的战争遗迹与那个如同神明般播撒生命、观测文明的“播种者”联系起来,需要极大的想象力跳跃。但逻辑链条却又隐隐指向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
“如果秦总的假设成立,”负责安全事务的军官皱着眉头,“那么‘清理者’守护这里的动机就更加复杂了。它们可能不仅仅是看守战场,更是在守护某种……文明的原罪或者转折点的证据。”
“这正是我们需要弄清楚的。”林婉的目光投向主光幕上那艘沉寂的巨型残骸,以及残骸上空那个纹丝不动的深灰色飞行器,“‘烛龙’命令我们,在保证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尝试与‘清理者’进行非挑衅性接触,使用破译出的原始‘播种者’语言片段。”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且微妙的任务。任何不当的举动,都可能被视为“玷污”,从而招致“清理者”更激烈的反应。
就在通讯团队紧张地准备第一次接触信息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出现了。
一直停留在近地轨道、作为人类与“守护者”文明联络节点和技术支援平台的“信使”空间站,发来了一条加密等级极高的信息。信息直接来源于“守护者”AI本身。
“‘清理者’的出现及其行为模式,触发了深层历史数据库的关联协议。” “守护者”AI那特有的、毫无情绪起伏的合成音在频道中响起,“根据有限且模糊的远古记录推断,‘清理者’并非单一文明,更可能是一个基于特定‘守墓’指令而行动的自动化或半自动化体系。其核心逻辑围绕‘隔离’与‘静默’,对任何试图探究其守护目标历史真相的行为,会采取渐进式压制,直至目标‘遗忘’或物理消亡。”
“‘守墓’指令?自动化体系?”林婉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是的。其行为模式显示高度程序化特征。它们通常会对首次闯入者发出警告,并展示武力进行威慑。如果警告无效,则会采取更进一步的隔离措施。根据当前情况分析,‘清理者’飞行器正处于‘观察与威慑’阶段。其大部分处理能力集中于监控残骸本身及周边能量签名,对外围非直接威胁目标的注意力存在周期性波动。”
“周期性波动?”林婉心中一动。
“基于其对火星轨道探测器微弱扫描信号的忽略行为模型计算,预计在接下来的一个火星时内,存在一个约七分钟左右的‘注意力窗口期’。在此期间,其对残骸周边低强度、非能量特征活动的感知和反应阈值会显着提升。”
一个计划瞬间在林婉脑中成型——风险极高,但可能是唯一能抢在“清理者”采取更激烈行动前,获取残骸内部关键信息的机会。
“能否组织一支精干小队,利用这个‘窗口期’,潜入残骸内部?尤其是……那个发出能量脉冲的核心区域?”她立刻向“守护者”和地球“烛龙”同时提出了建议。
建议引发了激烈的争论。反对者认为这无异于火中取栗,一旦被“清理者”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支持者则认为,被动等待只会让人类更加陷入被动,必须冒险一搏,获取主动权。
最终,在秦宇和“烛龙”高层经过缜密风险评估后,命令下达:“批准‘窗口’行动。组成人类-‘守护者’联合探索小队。目标:潜入残骸核心,获取关键数据。原则:隐蔽,迅捷,非接触(避免与‘清理者’及残骸内任何可能活性系统发生直接接触)。一旦暴露,立即撤离。”
行动成员仅有四人:两名最顶尖的人类特种侦察兵,代号“山猫”和“夜鹰”,他们装备了最新式的、尽可能降低能量特征和物理噪音的潜行外骨骼与环境适应服;另外两名,则是“守护者”提供的多功能工程机器人单元,其AI核心经过了特殊调试,专注于结构分析、数据扫描和样本采集,其非金属复合材料外壳和静音驱动系统能有效规避常规探测。
没有隆重的送行,没有多余的嘱托。在预定时间到来前,这支微型联合小队乘坐一艘经过特殊伪装、具有极低可探测性的小型穿梭艇,悄无声息地降落在距离N-22区域数公里外的一处陨石坑阴影中。随后,他们依靠外骨骼的机动性和机器人的地形适应能力,如同融入红色沙海的幽灵,向着那庞然大物的阴影快速接近。
与此同时,“鲲鹏一号”的通讯部门,按照计划,开始使用万里团队破译出的、带有原始“播种者”特征的语言片段,向“清理者”飞行器发送一段经过精心编排的信息。信息内容表达了有限的敬意,强调了人类作为“后来者”对历史的求知欲,并小心翼翼地询问“禁忌”的具体含义,试图以此吸引并分散“清理者”的注意力。
深灰色的“清理者”飞行器表面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对这段使用“古老语言”的通信产生了一丝反应,其姿态有微不可查的调整,更多地转向了通信来源的方向。
就是现在!
“山猫”和“夜鹰”如同两道灰色的闪电,借助残骸外部扭曲突起的金属结构掩护,从一个巨大的、边缘呈撕裂状的破口,滑入了巨舰的内部。两名“守护者”机器人紧随其后。
内部,是另一个世界。
与想象中布满管线、舱室规整的星舰内部不同,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无比混乱、充满诡异美感的毁灭景象。巨大的结构梁扭曲断裂,如同巨兽的肋骨刺向黑暗。墙壁上覆盖着一种未知的、已经彻底失去活性的有机质材料,干枯皲裂,像是某种巨树的内部。更令人心惊的是,随处可见一些固定在墙壁或地面上的、如同水晶棺般的透明容器,里面是早已碳化、形态难以辨认的遗骸,依稀能看出某种类人生物的轮廓,但肢体比例和骨骼结构又与人类有着明显的差异。
空气中弥漫着死寂,以及一种仿佛渗入金属骨髓的冰冷。只有小队成员头盔灯光划破黑暗时,才能看到无数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缓慢漂浮,像是亿万年来未曾被打扰的时光碎屑。
“结构扫描显示,主要创伤并非来自外部炮火。”“守护者”机器人通过加密激光通讯频道汇报,它的传感器扫描着周围的环境,“舰体外部损伤,更多是坠毁撞击和数十万年风化所致。而内部的结构性破坏……呈现出一种……由内而外的、爆发性的撕裂特征。”
“由内而外?”“山猫”压低声音,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他的外骨骼足部采用了特殊吸震材料,落在覆盖着厚厚尘埃的地面上,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是的。能量逸散模式分析,排除了常规爆炸物或能量武器内爆的可能性。这种破坏……更接近于某种……场域的失控,或者……意识的湮灭。”
“意识的湮灭?”这个词汇让两位久经沙场的战士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他们沿着倾斜的、布满障碍的主通道,小心翼翼地向脉冲信号的源头——位于舰体核心区域的方位前进。越往深处,内部的破坏景象就越发触目惊心。一些区域的金属墙壁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液体流动后又瞬间凝固的形态;另一些地方则布满了细密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银色纹路,但这些纹路如今都已断裂、失去光泽。
这里不像是一艘被外力摧毁的星舰,更像是一个……从内部发生了某种超自然灾变的地方。
“检测到能量脉冲源就在前方,隔着一道密封门。门体结构严重变形,但存在一道可供单人通过的缝隙。”“夜鹰”报告道,他利用潜行装备的探头,观察着前方的情况。
那道密封门巨大无比,上面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复杂图案,隐约能看出星辰与某种类似神经树的符号。门体被一种巨大的力量从内部强行撕裂,边缘卷曲,露出后面更加深邃的黑暗。
脉冲信号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微弱,但稳定。
“山猫”和“夜鹰”对视一眼,打了个手势。两名“守护者”机器人率先上前,用多种扫描模式对门后空间进行了快速探测。
“未发现移动生命体征或主动防御系统。空间内结构相对完整。脉冲信号来源于中央平台上的一个……有机体残留。”
有机体残留?
小队成员依次穿过那道狰狞的裂缝,进入了星舰最核心的区域——舰长室,或者说,指挥中枢。
这里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广阔。穹顶高耸,虽然部分已经坍塌,但依然能想象出昔日的宏伟。墙壁上布满了早已黯淡的控制界面和显示单元,其操作逻辑和符号系统与人类或“守护者”的科技风格迥异。而在房间的中央,是一个微微隆起、连接着无数早已枯萎的线缆和管道的平台。
平台上,静静地安置着一个物体。
那是一个……大脑。
一个巨大、复杂、呈现出一种玉石般灰白色泽的生物大脑化石。
它被完美地保存在一种透明的、类似水晶的固态介质中,体积约是成年人类大脑的三倍,其表面的沟回结构无比深邃和繁复,仿佛蕴含着宇宙的奥秘。无数细如发丝的、同样已经化石化的神经束,如同皇家的根须,从大脑基部延伸出来,连接着平台下方的复杂系统(如今也已彻底死寂)。
而那个微弱、规律的脉冲信号,正是从这个化石大脑的某个核心区域,持续不断地散发出来!仿佛这个早已死去了数十万年的大脑,依旧保留着最后一丝执念,在永恒的黑暗中,发出无人能解的叩问。
“扫描其神经结构……”“山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守护者”机器人立刻执行。高精度的三维扫描图像迅速构建完成,并与人类大脑的解剖结构图谱进行比对。
光幕上,两个大脑的结构图被并列放置。一个是现代人类的,另一个,则是平台上那个化石大脑的。
指挥中心内,通过小队摄像头看到这一幕的所有人,包括远在地球的秦宇和万里,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一股寒意从灵魂深处窜起。
像!
太像了!
尽管体积更大,沟回更复杂,结构上存在一些关键性的差异(例如处理情感和高级认知的区域比例明显不同,多了几个功能未知的神经节),但其基本架构、分区模式、神经连接的基本逻辑……与人类大脑有着令人不安的、极高程度的相似性!
就像……同一个进化蓝图下的不同版本!一个更古老、更复杂、或许也更……强大的版本!
“这……这不可能……”万里盯着屏幕,喃喃自语。他研究过无数文明的语言和符号,但第一次在生理结构上,看到如此直观的、跨越了数十万年乃至更久远时空的“亲缘”证据。
秦宇的脸色也变得无比凝重。他的假设正在被一步步证实,但证实的过程却带来了更多、更深的恐惧。
火星,“播种者”的前哨站……远古星际战争……由内而外的“意识层面”爆炸……以及现在,一个与人类大脑同源,却更古老的生物大脑化石,依旧在发出脉冲……
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
“采集微量样本,注意不要损坏化石主体。”“山猫”压下心中的震撼,下达指令。一名“守护者”机器人伸出极其精细的机械臂,准备从连接大脑的一根化石神经束末端,采集微克级别的样本。
就在机械臂即将接触的刹那——
那稳定脉冲的信号,陡然加剧!
“嘟—嘟—嘟—嘟——!”
频率瞬间提升了一倍!变得更加急促,甚至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悲鸣或警告的意味!
同时,舰桥主光幕上,一直悬停于残骸上空的“清理者”飞行器,猛地动了!
它那哑光的表面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原本指向“鲲鹏一号”的“注意力”瞬间收回,死死锁定了下方的残骸,特别是小队所在的核心区域!一股强大无比的能量场开始在其下方汇聚,显然,它察觉到了内部的不速之客,以及……那个化石大脑的异常反应!
“行动暴露!小队立刻撤离!重复,立刻撤离!”林婉的惊呼声在小队通讯频道中炸响。
“清理者”的“守墓”指令,被触发了!
舰骸之心的秘密刚刚揭开一角,更巨大的危机,已如阴影般笼罩而下。那远古的回响,究竟是历史的低语,还是……末日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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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基因烙印
“鲲鹏一号”的舰桥内,气氛紧绷到了极点。主光幕上,代表联合小队的信号标志正以最快的速度从巨型残骸内部向外移动,而其后方,代表“清理者”飞行器的光点则如同被激怒的蜂王,爆发出刺目的能量反应,开始急速下降高度,直扑残骸入口!
“撤离!快!”林婉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入小队成员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残骸内部,“山猫”和“夜鹰”将潜行外骨骼的动力输出推到极限,在昏暗、扭曲的金属通道中化作两道模糊的影子。两名“守护者”机器人紧随其后,它们的机械足在复杂地形上展现出更强的适应性,但此刻也毫无保留地执行着撤离程序。身后,来自“清理者”飞行器的、令人心悸的能量波动如同实质的海啸般压迫而来,即使隔着厚重的舰体和潜行服,也能感受到那种仿佛要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样本已安全封存!”“山猫”在疾驰中确认道,那个装有微量大脑化石样本的密闭容器正牢牢固定在他的战术腰带上。这可能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关键,绝不能丢失。
就在小队刚刚冲出残骸那个巨大的破口,头也不回地向着预定撤离点狂奔的同时,悬停在残骸上空的“清理者”飞行器底部再次亮起了那变幻的光晕。
但这一次,它瞄准的不是人类的小队,而是下方的巨型残骸本身!
一道柔和却范围极广的能量波纹荡漾开来,如同水波般扫过整个残骸。没有爆炸,没有破坏,但所有正在从残骸内部传出的信号——包括那个骤然加剧、仿佛带着最后悲鸣的脉冲信号——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强行按下了静音键。
远古星舰残骸内部那持续了数十万年的、微弱的心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清理者”飞行器那冰冷而绝对的悬浮姿态。它似乎履行了某种职责,让这片“神圣遗骸”重归它应有的、永恒的“静默”。
“脉冲信号……消失了。”雷达操作员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震撼。
林婉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信号消失,而是因为“清理者”展现出的这种能力——它并非简单地破坏,而是某种更根本性的“中和”或“隔离”。它们不是在毁灭证据,而是在……执行静默协议。
联合小队险之又险地在“清理者”飞行器可能发动的下一波攻击前,登上了接应的隐形穿梭艇,迅速脱离N-22区域,朝着“鲲鹏一号”返回。
样本被以最高安全等级,通过专用小型高速返回舱,直接送返地球。而它的目的地,并非是普通的生物实验室,而是直接送达了“烛龙”本部深处,那个与超级人工智能“伏羲”直连的、代号“归墟”的生命科学分析中心。
……
地球,“烛龙”本部,“归墟”实验室。
气氛比火星前线更加凝重。时间在这里以毫秒为单位被精打细算。那微克级别的化石样本被置于多重力场和能量屏蔽的保护之下,由无数台最尖端的纳米级操作设备进行着最精密的基因测序工作。
秦宇、万里,以及“烛龙”最高层的几位负责人,都通过全息投影,实时关注着实验室的每一个步骤。他们都知道,即将揭晓的答案,可能会彻底颠覆人类对自身、对宇宙的认知。
测序过程异常艰难。数十万年的时光,即使是保存在特殊介质中,也足以让dNA长链断裂、降解,混杂进无数环境噪音。超级计算机“伏羲”动用了庞大的算力,如同最耐心的考古学家,从无数碎片中试图拼凑出原始的基因组蓝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初步的轮廓逐渐显现——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密的基因组,其编码区蕴含着海量的信息,许多基因的功能完全超出了人类目前的理解范畴,似乎与更高层级的能量感知、信息处理乃至跨维度沟通有关。
“这就是……‘播种者’或者说其前身的基因蓝图吗?”一位生物学家喃喃道,眼中充满了敬畏与困惑,“太不可思议了……它们天生就……站在了我们难以企及的高度。”
然而,当测序进行到非编码区——那些长期以来被主流科学界视为无用的“垃圾dNA”区域时,分析程序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发现高度相似性序列!”“伏羲”那平铺直叙的合成音此刻听起来却如同惊雷。
光幕上,两条dNA序列被并排列出。一条来自化石大脑的非编码区,另一条……赫然来自人类基因组的标准参考序列!而且,是那段被认为是毫无功能、在所有人类个体中都稳定存在、甚至在其他灵长类动物中也找不到直接同源物的着名“垃圾dNA”片段!
完全一致!
碱基排列顺序,分毫不差!
实验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对比结果。
这怎么可能?!
一段存在于数十万年前、一个明显比人类发达得多的外星文明个体大脑中的非编码dNA序列,竟然原封不动地、一字不差地存在于每一个现代人类的基因组里?!
这绝不是偶然!这更像是一个……烙印!一个被刻意放置、并随着生命传承而延续下去的烙印!
“为什么……要把这段看似无用的序列,放进我们的基因里?”万里的声音干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语言可以模仿,科技可以学习,但这种直接写入生命基础代码的行为,代表着一种难以想象的、对生命本质的干预和控制。
“启动‘伏羲’深度模拟程序,模型代号:‘起源回溯’。”秦宇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集中所有算力,分析这段序列可能存在的、我们尚未知晓的功能。尤其是……它与‘播种者’可能存在的任何关联!”
“伏羲”接受了指令。庞大的数据流开始汇聚,人类已知的所有关于“播种者”的信息——从“守护者”那里得到的有限资料、警告信号中的语言特征、火星残骸的能量签名模式、乃至林浩带来的那些超前科技中蕴含的、若隐若现的底层逻辑——全部被纳入分析模型。那段神秘的dNA序列被置于模型的核心。
模拟开始了。
虚拟的空间中,无数可能性在生灭。起初,序列毫无反应,就像人类过去数十年认知的那样,是一段沉默的、无用的代码。
直到……“伏羲”将一段极其特殊的能量-信息波动频率,输入了模拟环境。
这段频率,源自对“播种者”可能使用的跨维度通讯方式的数学推导,也是“守护者”曾经隐晦提及的、可能用于激活某些“后门”或“协议”的特定密钥之一。
当这段频率与那段dNA序列在模拟环境中产生接触的刹那——
共振发生了!
并非物理上的震动,而是一种信息层面、意识层面的剧烈共鸣!
那段一直沉默的“垃圾dNA”,仿佛一把尘封了亿万年的锁,终于遇到了唯一的钥匙,瞬间被激活了!
“伏羲”的运算负载瞬间飙升到临界点!模拟环境中,原本稳定的数据流变得狂暴而混乱,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影像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
那不是清晰的画面,更像是……记忆!深埋在人类集体潜意识最深处、被层层封印和遗忘的、属于远古时代的记忆碎片!
影像跳跃,扭曲,模糊不清,却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原始的情感冲击——
……无尽的星海,一颗年轻的、充满生机的蓝色星球(是地球?还是火星的过去?)……
……巨大的、散发着柔和光辉的“播种者”舰船(形态与火星残骸截然不同)悬浮在轨道上,如同慈祥的父母……
……引导,教诲,知识的赐予,生命的繁荣……一种近乎崇拜的依赖与信任……
……然后,是背叛!
……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
……惊恐的面孔(是远古人类?还是某种先驱物种?),指向天空的手指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播种者”的舰船光芒变得刺眼而不稳定,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一道无法形容的、撕裂灵魂的攻击,并非纯粹的物理能量,更像是一种混合了科技与巫术的、针对意识本身的武器,从星球表面,射向了曾经给予他们一切的“神”!
……剧烈的爆炸(是火星那艘巨舰的内部爆炸?),光芒吞噬了一切……
……最后定格的,是一个充满了无尽悲伤、失望以及……某种决绝的“眼神”(尽管没有实体),仿佛来自那个被攻击的“播种者”个体,深深地烙印进了所有幸存者的灵魂深处……
……随之而来的,是强制性的遗忘,是基因层面的封锁,是文明进程的重置……
模拟戛然而止。
“伏羲”因为过载而暂时进入了冷却程序。
但实验室里,所有目睹了那段破碎记忆影像的人,全都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尽管影像破碎,信息不全,但那股强烈的情感冲击和核心叙事——依赖、背叛、惩罚、遗忘——却清晰地刻入了每个人的意识。
“大……背叛……”万里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秦宇闭上了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他一直试图拼凑的图景,此刻以一种最残酷、最戏剧性的方式呈现在眼前。
火星的战争,那艘巨舰由内而外的毁灭,并非简单的星际冲突。那很可能是一场……殖民地的叛乱!是被“播种者”培育和引导的“孩子们”,用他们或许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力量,反过来对“造物主”发动的、致命的反噬!
而“清理者”,它们守护的不仅仅是战场遗迹,它们守护的是这场“原罪”的现场,是“播种者”文明遭受重创、并可能因此做出重大转折(例如走向非实体的格式塔道路)的创伤之地!它们禁止探查,是为了防止这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重见天日,是为了维持某种……宇宙层面的“静默协议”?
而人类,以及可能地球上其他的生命,体内都带着那段沉默的dNA序列。这不仅仅是烙印,更像是一个……标记?一个监控器?或者一个……定时炸弹?
这段序列,平日里沉默。可一旦与特定的“播种者”信号共振,就能唤醒那被深埋的、关于背叛与毁灭的集体记忆!
“播种者”……它们究竟想做什么?是在提醒我们不要重蹈覆辙?还是在无声地控诉?或者……这本身就是它们实验的一部分?观察在知晓了这段黑暗历史后,新的“孩子们”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人类文明,从一开始,就诞生于一场远古背叛的阴影之下。我们的基因里,铭刻着这场罪与罚的烙印。
而现在,烙印……已被激活。
沉默的见证者,终于通过这段跨越了数十万年的基因回响,说出了第一句证词。
而这证词,沉重得几乎让人无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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