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的寂静,比机器的轰鸣更震耳欲聋。
林夏能想象到,那位刚刚重新燃起斗志的老人,正站在一堆冰冷的钢铁废墟前,感受着希望被现实一点点啃食的寒意。
她没有说“我马上过来”之类的废话,而是沉声道:“陈叔,让师傅们先休息,别硬撑。把车间里所有能找到的备用零件、工具和设备说明书都集中起来。另外,把我们提供的布料和防水涂层的技术参数发给我。”
挂断电话,林夏立刻将参数输入系统,进行模拟匹配分析。
同时,她在团队群里发出指令:“技术组,立刻根据宏昌织造现有设备型号,在二手市场上寻找可替换的通用加热模组和温控传感器,不计成本,今晚就要。运营组,联系本地最好的机修老师傅,三倍价格,请他们立刻出发。”
凌晨一点,当林夏带着两名机修师傅赶到宏昌织造的车间时,那里却灯火通明。
七位平均年龄超过六十岁的老工人,没有一个去休息。
他们围着那台核心的烘干定型机,有的拿着扳手在拧生锈的螺丝,有的拿着小刷子在清理积年的油污,像是在照顾一个病入膏肓的亲人。
老陈看到林夏,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愧疚:“林总,对不住,这老伙计,脾气太倔……”
“人没事就好。”林夏打断他,径直走到机器前。
第一批试产的帆布料子晾在一旁,上面深一块浅一块,防水涂层像是受了惊的鱼群,根本无法均匀附着。
“问题出在哪?”她问随行的机修师傅。
老师傅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设备老化太严重,特别是烘道,温度控制系统基本失灵了,忽高忽低,这种精细的化学涂层根本挂不住。这机器,只能当废铁卖了。”
绝望的气氛瞬间笼罩了整个车间。
一位老师傅颓然地坐倒在工具箱上,喃喃道:“到底是不行了……”
林夏没有理会这个结论。
她让团队成员将带来的所有竞品——那些市面上光鲜亮丽的“打工人好物”——全部拆开,一字排开。
“我们不跟机器置气,我们跟人比。”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看看这些‘优等生’是怎么做的。”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凌晨两点,所有人都已筋疲力尽。
就在这时,林夏的视网膜上,一道柔和的蓝光无声浮现。
【系统提示:材料应力匹配偏差。】
【主因:温度控制不稳,导致帆布纤维与防水涂层间的物理附着力低于设计阈值。】
【建议:调整烘道内热风循环路径,并以±5c的精度,对预热、定型、冷却三个阶段进行阶梯式温度控制。】
林夏的眼睛骤然一亮。
她立刻召集技术组和机修师傅,将系统给出的参数和路径图在电脑上重新建模。
“不行,理论上可行,但这台机器的传感器早就废了,我们根本没法实时监控到这么精准的温度变化!”技术组长面露难色。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林夏的目光落在了沉默不语的老陈身上。
她忽然想起资料里的一句话:陈建国,省级劳模,绝活是“手摸测温”,误差不超过十度。
“陈叔,”林夏走了过去,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任,“电脑不行,但您的手,不会骗人吧?”
老陈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几十年来,这门曾让他引以为傲的“土办法”,早已被无数精密仪器所取代,被年轻工程师们嗤之以鼻。
他深吸一口气,脱下外套,走到重启的烘道旁。
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没有直接触摸,而是在距离滚烫的金属表面一寸远的地方,悬空感受着那股热浪。
他闭上眼,眉头紧锁,仿佛在倾听一台老伙计的心跳。
三秒后,他猛地睁开眼,断喝一声:“差八度!预热区,再升八度!”
年轻的技术员手忙脚乱地在控制台上输入指令。
“定型区,稳住!风速降一档!”
“冷却区,开闸!”
在他的指挥下,这台濒死的机器仿佛被注入了灵魂,发出沉稳而有节奏的轰鸣。
当新的一批帆布从生产线末端缓缓滑出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布面平整如镜,色泽均匀,水珠滴落在上面,立刻凝成一颗颗滚圆的露珠,轻轻一晃,便了无痕迹。
成功了!
不知是谁先鼓起了掌,下一秒,整个车间掌声雷动。
几位老师傅激动得眼眶泛红,他们拍着老陈的肩膀,像是打赢了一场阔别已久的胜仗。
为了确保这来之不易的品质能够稳定,林夏立刻引入了“盲检机制”。
她宣布,每生产一百件成品,就随机抽取三件,用没有任何标识的包裹,寄给匿名的社群核心用户进行极限试用,所有反馈问题,无论大小,必须在二十四小时内录入改进清单。
三天后,第一份用户反馈回来了。
那是一段中年女性的语音,声音有些疲惫,却带着暖意:“……你们这个包,别的都挺好,就是那个拉链,顺滑得有点不像话。我一拉,就想起我爸以前在厂里做的那种军大衣,也是这种感觉,拉一辈子都不会坏。”
运营把这段语音在外放,正在流水线终端做最后质检的老陈,身体猛地一僵。
他停下手里的活,默默地从胸口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
那是一枚略显斑驳的铜质徽章,上面刻着“八十年代先进生产者”和一行小字:“质量是企业的生命”。
他颤抖着,将这枚珍藏了近四十年的徽章,郑重地别在了流水线终端的护栏上。
林夏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第二天晨会,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从今天起,我们每一个急救包内,都会附上一张手写的编号卡。上面不仅有编号,还有主要制作者的名字。”
一位年轻些的工人迟疑地问:“林总……就我们这……也算匠人?”
林夏迎着他的目光,重重点头:“任何能让别人在疲惫生活中感到一丝安心、一份可靠的东西,就是手艺。做出这件东西的人,就是匠人。”
与此同时,一辆黑色的辉腾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厂区外。
陆景深的助理小林,一身笔挺的西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前来“巡查进度”。
走进尘土飞扬的车间,看到那群戴着老花镜、佝偻着背,为了一根跳线而反复拆补的老师傅们,他眼中的轻蔑渐渐凝固。
他无法理解,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订单,这群本该颐养天年的老人为何要如此拼命。
他走到一个正在修补瑕疵品的老师傅旁,忍不住问道:“老师傅,这么改一个,比做一个新的还费事,值得吗?”
那位老师傅头也没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三十年前,我在国营厂,跟厂长说这一针不能少,厂长骂我耽误工期,扣我奖金。现在,这位林总肯听我这个老头子说一句‘应该怎么做’,这口气,比钱重要。”
小林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当晚,他回到酒店,破例调取了星海资本历年来所有的早期项目投资报告。
他发现,像“宏昌织造”这样没有光鲜履历、没有高新科技、没有性感故事的企业,甚至连进入第一轮评审池的资格都没有。
他删掉了早已写好的、措辞圆滑的“产能严重不足,存在交付风险”的评估草稿,在提交给陆景深的最终汇报中,只写下了一句截然不同的话:
“目标企业具备极端环境下的稳定输出能力与极高的品质向心力,建议列为‘野火计划’种子单位。”
首批一万件“打工人急-救包”如期交付。
果然,行业协会的黑手精准地伸了过来,以“产品无统一行业编码,不符合入库标准”为由,拒绝所有合作的仓储物流系统接收。
团队内部一片哗然,但林夏早有准备。
她立刻启动备用方案,在直播中,当着百万粉丝的面,举起一个刚刚下线的急救包。
“他们说,这个包没有条形码,进不了那些高大上的仓库。说对了。”林夏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因为它不需要条形码。它有名字。”
她将镜头推近,对准包内那张手写的卡片。
“陈建国,63岁,工龄38年。李秀英,59岁,工龄35年……它背后站着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今天起,我们联合上百个社区团购的团长,组成我们自己的‘人肉运输网’。你的邻居,你的朋友,会亲手把这份‘安心’送到你手上!”
视频如病毒般扩散开来,当天,#消失的老师傅回来了#冲上热搜。
庆功宴上,简陋的食堂里摆了十桌。
老陈多喝了几杯,脸颊通红,忽然站起来,对着林夏深深鞠了一躬:“林总,我有个请求。”
众人瞬间安静下来,以为他要提报酬的事。
却听他一字一句道:“我想收个徒弟。”
他指向车间角落,一个正在笨拙地学习使用电剪的年轻女孩——他的亲孙女,今年刚从一所三本院校毕业,一直找不到工作。
林夏当即宣布:“我代表‘反击者联盟’,设立‘手艺传承基金’!首批拨款二十万,专门用于老师傅们的师徒制培训!”
满堂欢呼。
宴席散后,林夏独自站在车间外吹着夜风。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陆景深的短信:“你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
她看着远处城市的璀璨灯火,回复道:“不,是他教会了我,什么叫‘坐得住’。”
几乎是同时,系统界面柔和地浮现一行温和的提示:【核心价值锚定完成:‘人的尊严’。】
【风险预警:警惕荣誉绑架与道德光环带来的反噬。】
林夏关掉屏幕,想起自己那位当了一辈子国企技工、最终却在下岗潮中黯然失色的父亲。
那一代人的尊严,不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时代的缝隙里。
手机再次响起,这一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邮件通知。
她点开,发件人一栏写着:钱江纺织厂,王大海。
邮件标题是:“请问,现在学手艺,还来得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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