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城东智库研究院包裹成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
林夏穿着那套最不起眼的灰蓝色套装，戴着一副平光眼镜，将自己缩在会议室最角落的位置，像一株无害的盆栽。
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标准的会议记录模板，但她的指尖并非在敲击键盘，而是在腿上，随着蓝牙耳机里传来的微弱指令，有节奏地轻点。
“左前方第三排，穿条纹衬衫的，是优仕集团的法务总监李维，外号‘笑面虎’，擅长用合规条款把你逼到死角。”陆景深的声音经过加密处理，带着一丝电流的冷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他旁边那个女人，就是沈璐。”
林夏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沈璐正优雅地与邻座的男人交谈，嘴角挂着职业化的完美微笑，整个人像一尊精心打磨过的白玉，无懈可击。
会议的前半小时，如陆景深所料，是冗长而乏味的暖场，充斥着“行业共建”、“赋能未来”之类的陈词滥调。
直到主持人用一种激动人心的语调请出顾沉舟，空气中的分子才仿佛瞬间绷紧。
顾沉舟走上讲台，身姿挺拔，气度从容。
他身后的大屏幕亮起，一行巨大的标题刺入林夏的眼帘——
《灵活用工白皮书·终版》
而那行副标题，更像是一记温柔的耳光，精准地扇在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打工人脸上。
“提升组织效率，降低个体焦虑。”
他开口了，声音沉稳而富有磁性，仿佛不是在宣讲，而是在布道。
“各位，我们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裁员，不应该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它更应该是一次可预期的、体面的职业过渡。我们‘新职联’倡导的，不是冷冰冰地解约，而是为即将离开的伙伴提供一整套标准化的流程、专业的心理疏导包，甚至是精准的再就业推荐——这，才是现代企业应尽的责任与温度。”
台下，响起一片克制而认同的掌声。
那些大厂的高管们，眼中流露出如释重负的光芒。
顾沉舟的话，为他们冰冷无情的KpI，披上了一件温情脉脉的道德外衣。
林夏垂着眼，看似在认真记录，实则她的视网膜上，系统的界面正微微震动。
【关键词检测：“焦虑”、“过渡”、“责任”——话术结构标记启动。】
【分析：以“降低个体焦虑”为情感锚点，将“裁员”行为重新定义为“职业过渡”，用“企业责任”的概念，完成对资方行为的道德美化。】
原来如此。
林夏心中冷笑，这就是精英的话术游戏，偷换概念，重塑认知。
顾沉舟发言结束，沈璐款款起身接棒。
她的声音比顾沉舟更加柔和，仿佛春风拂面，却带着无孔不入的操控性。
“顾秘书长说得非常好。事实上，根据我们的调研，很多被‘优化’的员工，内心深处其实是感激的——他们终于可以从无意义的内卷和996中解脱出来，回归家庭，寻找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她说着，示意助理播放一段视频。
画面里，一个面容憔悴的中年男人，对着镜头眼含热泪：“公司给了我一笔不错的补偿金，我……我终于能安心陪我儿子冲刺高考了。谢谢公司，给了我这个机会。”
视频的背景音乐舒缓而感人，男人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林夏的心头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产生了一丝动摇。
或许，真的有人是这样想的？
就在这时，她的系统界面猛地弹出一个刺目的红色警告框！
【情感渲染偏差分析！】
【1. 视频剪辑痕迹：受访者原始语速被放缓0.3倍，营造迟疑、感恩的语境。】
【2. 音频处理痕迹：背景音加入了G大调轻音乐，心理学上具有‘抚慰’与‘引导积极情绪’的作用。】
【3. 微表情比对：受访者眼轮匝肌无收缩，嘴角为被动上扬，真实情绪匹配度：41%（悲伤、无奈）。】
谎言！彻头彻尾的谎言！
林夏猛地抬头，就在这一瞬，她看见坐在她斜前方，那个真正的实习生小杜，正趁着众人注意力都在屏幕上时，悄悄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用指尖推向了前排的空椅子底下。
那个位置，正是林夏来时经过的地方。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会议仍在继续，轮到了最核心的“年龄红线”条款讨论。
顾沉舟再次站了出来，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我们建议，引入‘35岁效能评估模型’。企业可以根据这套数据模型，对即将达到35岁的员工进行综合评估，并提前一年通知其进入‘职业缓冲期’。在缓冲期内，可以进行调岗、降薪，但必须保留社保与基本福利。这不是歧视，”他环视全场，目光真诚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是一种人性化的预警机制，是给双方一个体面告别的机会。”
全场死寂，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掌声。
这个方案太完美了，它用一套看似公平、科学、且充满“人文关怀”的程序，彻底将年龄歧视合法化、合理化了！
林夏的手指在键盘上微微颤抖。
这一次，连她的系统都陷入了长达三秒的延迟，随后才弹出一行令她遍体生寒的提示：
【逻辑闭环检测：对方已构建“程序正义”的完美闭环，言论可信度判定中……】
【警告：共情提示模块受到干扰，可信度评估一度高达85%！】
这个男人的逻辑，强大到几乎能扭曲系统的判断！
千钧一发之际，林夏的脑海里猛地闪过老秦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和他那句愤怒又朴素的质问：“我们完全是按照你给的设计样稿打印的标签，他们凭什么封我们？”
对！就是这个！
无论顾沉舟的理论多么天花乱坠，无论他的“体面”外衣多么华丽，其内核，都是为了让那份不具备强制效力的《指引》变成一把合法的屠刀！
他们用复杂的程序正义，来掩盖最根本的价值掠夺！
林夏的眼神瞬间恢复了冰冷的清明。
她悄无声息地按下了胸针上录音设备的加密键，心中一字一句地默念：“你没有错，顾沉舟。你只是把滔天的罪恶，洗成了人人赞美的正确。”
散会时，人潮涌动。
林夏借口去洗手间，从容地捡起了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原始议程。
而在另一个隔间，门被悄悄推开一条缝，真正的实习生小杜将一个U-盘飞快地塞进她手里，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里面有……有白皮书所有的原始草案和内部邮件。他们……他们从一开始，就定了这个调子，所有的论证，都是为了凑这个结果……”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林夏彻夜未眠。
U盘里的内容，比她想象的更加触目惊心！
所谓“多方论证”的专家意见，竟全部来自优仕集团旗下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咨询公司！
而那个被吹嘘得天花乱坠的“心理疏导包”，内部采购成本清单赫然写着：9.8元\/份，其主要内容，竟然是翻印的、早已过期的抗抑郁药物宣传册！
林夏将这些铁证，用最快的速度剪辑成一个三分钟的短视频。
视频的最后，她摘下眼镜，卸下所有伪装，第一次以林夏本人的身份，直视镜头，声音平静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当一群掠食者开始讨论如何‘体面’地吃掉你时，他们关心的，绝不是你的死活，而是他们自己的吃相。今天，他们写下了一份《白皮书》，告诉我，什么是‘合理’的裁员。而我，想告诉所有人——你们写的不是标准，是新时代的奴役契约！”
视频标题：《谁在定义“体面裁员”？》。
发布，上传。
一秒，两秒……第三秒，弹幕如决堤的血潮，瞬间吞噬了整个屏幕！
“卧槽！这就是吃人不吐骨头！！”
“9块8的心理疏导？过期药宣传册？我杀了他们的心都有！”
“求原文件！求证据链！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看到这份狗屁白皮书！”
次日清晨，#我们不接受你的体面#，以亿级的阅读量，空降全网热搜第一！
无数网友自发打印出那份被泄露的《白皮书》全文，在每一页的空白处，用红笔写下自己的批注，拍照上传，汇成一片愤怒的海洋。
“第3页‘员工自愿签署离职协议’= 不签就不发年终奖，让你颗粒无收！”
“第7页‘提供职业转型支持’= 让你从程序员转岗去做保洁和保安！”
就在这时，林夏的手机响了，是老秦。
他的声音不再绝望，而是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激动：“林总！隔壁市的‘飞驰纺织’主动联系我们，说……说他们厂子也憋着一口气，愿意免费为我们代工生产一批‘打工人急救包’！一分钱不要！”
林夏望着窗外逐渐破晓的天色，心中那块被顾沉舟的逻辑压住的巨石，终于彻底粉碎。
她对着空气，也像对着系统，轻声说：“谢谢你，在最像真理的时候，让我看清了谎言。”
同一时刻，智库研究院顶层的总裁办公室里。
顾沉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疯狂飙升的舆情数据。
他身后的助理冷汗涔涔，颤声道：“顾秘书长，现在……现在怎么办？舆论已经完全失控了……”
顾沉舟缓缓摘下金丝眼镜，用丝绒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
许久，他低语了一句，声音轻得仿佛叹息，又带着一丝冰冷的、近乎残忍的玩味：
“原来火，真的烧得起来。”
这时，林夏的手机再次震动，是一条来自陆景深的加密信息。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一句冷静的提醒。
“舆论的潮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你掀起了浪，也要小心水下的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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