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的日头毒辣,晒得黑云寨后山新开垦的梯田土坷垃都泛着白烟。
百十号精壮的汉子赤着膊,喊着号子,将巨大的条石沿着开凿好的沟槽一寸寸挪动,垒砌寨墙。
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沉重的号子声、监工头粗声大气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尘土飞扬,一片热火朝天。
马周蹲在刚垒起一截的寨墙根下,指肚捻着新翻上来的泥土,眉头拧成疙瘩。
土质太薄,下面尽是碎石,想种粮,难。
他抓起腰间的水囊猛灌一口,清冽的山泉水也浇不灭心头的焦躁。
寨子初建,千头万绪。
防御要固,口粮要谋,几千张嘴巴等着吃饭,还得时刻提防山外的眼睛。
太子爷将这千斤重担压在他肩上,既是信任,也是催命的符咒。
他抬头望了望溶洞入口那幽深的阴影,那里藏着的才是真正的命脉。
“马爷!马爷!”
一个负责外围了望的年轻寨丁,连滚带爬地从半山腰的哨点冲下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疑,
“山下来人了!一支小队,七八个人,看着不像善茬,也不像官兵!领头的是个气派人物,说是受故人所托,来投奔的!”
马周眼神瞬间锐利如鹰,豁然起身,带起一片尘土:
“投奔?故人?什么故人?问清楚没有?”
“问了!”
寨丁喘着粗气,
“领头那位爷说,故人姓‘渊’,托他们带句话。说‘旧枝新芽,当沐东风’!还有信物!”
他慌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捧给马周。
布包入手微沉。
马周屏住呼吸,一层层揭开。
里面躺着一枚令牌。
非金非玉,触手冰凉沉重。
样式古朴,正面赫然是一个笔力遒劲的阴刻大字——渊!
边缘带着细微却清晰的锯齿状纹路,背面,浅浅浮雕着一朵萱草的轮廓!
马周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令牌竟与太子殿下密信中描述的“渊字令”信物特征分毫不差!
太子爷前几日才密令提醒,说大安宫或有动作,可能派人前来联络。
难道这么快就到了?
还是陷阱?
一股寒气夹杂着巨大的疑惑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攥着令牌,骨节泛白,脑中念头飞转。
太子爷的提醒犹在耳边,可这信物太真了!
萱草暗纹,锯齿边缘,分毫不差!
这绝不是寻常人能仿造的!
可万一是魏王设下的毒计呢?
引蛇出洞?
“人呢?”
马周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在寨门外一箭地候着,等马爷示下。”
“开寨门!”
马周将令牌紧紧攥回手心,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神经,
“让苏定方带两队好手,暗弓上弦,埋伏在寨门两侧的哨楼和石垛后面!没我的信号,苍蝇也不准飞出去一只!我去会会这位‘故人’派来的贵客!”
黑云寨那扇新伐巨木钉成的厚重寨门,“吱嘎嘎”地缓缓打开,露出门外山道上肃立的一小队人马。
七八个人,风尘仆仆,穿着半旧的劲装,不显奢华,却透着一股子精悍内敛的气息。
为首一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剪整齐的短须,眼神平和却深不见底,气度沉稳如山岳,与周遭粗粝的山林环境格格不入。
他身后众人,看似随意站立,实则隐隐结成攻守兼备的阵型,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寨墙和打开的寨门,警惕而不失礼数。
“在下马周,添为本寨主事。”
马周大步迎出寨门,脸上瞬间堆起一副山野豪强惯有的、带着三分粗豪七分戒备的笑容,抱拳朗声道,
“不知贵客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那清癯中年人微微一笑,抱拳还礼,动作从容不迫,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
“马寨主客气。在下柳元,受一位隐世故人所托,特来拜会。故人言,旧枝蒙尘,今得东风之便,当发新芽,特遣我等前来,略尽绵薄之力,助寨主一臂之力。”
他目光落在马周腰间——那枚令牌正被马周有意无意地握在手中,露出半截。
马周哈哈一笑,顺势将令牌完全亮出,在手中掂了掂,眼神却如钩子般锁住柳元的脸:
“柳先生好说!贵主高义,马某感激不尽!只是---”
他话锋一转,笑容里带上审视,
“山野之地,粗陋不堪,马某更是粗鄙武夫,贵主如此厚爱,倒叫马某有些受宠若惊了。不知贵主高姓大名?与我寨中哪位‘旧枝’有旧?这枚信物,又是何意?还请柳先生明示,也好让马某安心。”
他看似爽快,实则句句机锋,直指核心——来历、目的、信物真伪!
柳元神色不变,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问,坦然道:
“马寨主快人快语。贵主身份特殊,隐世已久,名讳不便宣之于口,望寨主体谅。至于‘旧枝’---”
他目光扫过马周身后那初具规模的寨墙和梯田,语带深意,
“寨主在此披荆斩棘,开山立寨,所求为何?所护何物?所惧何人?此间种种,便是我等口中的‘旧枝’。信物为凭,萱草为证,锯齿为契。故人所托,唯‘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八字而已。 马寨主若心存疑虑,尽可验看。”
他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姿态坦荡。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渊”的隐晦,又点明了知道黑云寨的底细,所求、所护、所惧,更用“同舟共济,守望相助”八个字表明了立场。
萱草、锯齿这些细节也准确无误。
马周心中的天平稍稍倾斜,但警惕丝毫未减。
这柳元太稳了,稳得不像来投奔,倒像是来视察。
“哈哈,柳先生言重了!贵主如此厚意,马某再推辞,倒显得不识抬举了!”
马周脸上笑容更盛,侧身让开道路,
“请!山寨简陋,略备薄酒,为诸位接风洗尘!咱们边喝边聊!”
他热情地引着柳元一行人往寨内走去,暗中却对守在门边的苏定方使了个眼色——盯紧了!
山寨依山而建,主体藏在巨大的天然溶洞之内。
洞内空间开阔,冬暖夏凉,此刻被火把和油灯照得通明。
工匠们开辟出的巨大石厅里,凿出了石室、仓库,甚至规划了工匠作坊的区域,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柳元一行人跟在马周身后,看似随意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布局、人手。
柳元的目光在那些挥汗如雨的工匠身上停留片刻,又在堆放的物料和半成品的防御构件上扫过,微微颔首,似乎颇为赞许。
“马寨主筚路蓝缕,短短时日竟有如此气象,令人佩服。”
柳元由衷赞道。
“穷山恶水,讨口饭吃罢了!”
马周打着哈哈,心思电转,决定再探一探。
他故意引着众人走向溶洞深处一条尚未完全开辟、通向后方隐秘深涧的岔道口。
这里光线稍暗,石壁上还残留着不少原始开凿的痕迹和前人留下的斑驳印记。
他指着前方幽深的通道,貌似随意地介绍:
“这条道通往后山,打算以后开出来,多屯些粮草。就是这岩壁太硬,费工费力,看这些前朝乱军留下的刀砍斧凿印子,都多少年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死死锁住柳元身后的每一个人。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柳元身后一个身材精瘦、一直低眉顺目、毫不起眼的汉子,目光无意间扫过岔道口内侧一处被火把光芒晃过的岩壁时,身体极其轻微地、无法自控地僵直了一瞬!
他脸上的肌肉似乎也抽动了一下,虽然瞬间便恢复了常态,重新垂下眼帘,但那刹那间的眼神变化,却如同暗夜中的火星,被高度戒备的马周精准捕捉!
那汉子眼神里,不是好奇,不是惊讶,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与震惊!
仿佛看到了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极其重要的东西!
马周的心脏猛地一沉!
那处岩壁,他记得清楚!
上面有几道非常特殊、绝非普通刀斧留下的交叉刻痕——那与他们当初在溶洞深处发现的、包裹着前朝精良甲片残骸的油布上,那个模糊却独特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渊字令”旧部专用的联络暗记!
这人认识这标记!
他绝对认识!
马周心中警铃大作!
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毫无察觉,继续热情地引路:
“走走走,酒菜该备好了,咱们先去填饱肚子---”
一行人刚转出岔道口,回到相对明亮开阔的主洞厅区域,正巧路过寨子唯一的“门岗”——一个用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狗窝。
一条半大不小的土黄色柴狗,原本正趴在窝边懒洋洋地晒太阳,见到马周,欢快地摇着尾巴“汪汪”叫了两声。
可当它的小鼻子嗅到柳元一行人身上陌生的气味,尤其是那个刚刚在岔道口眼神变化的精瘦汉子时,异变陡生!
“呜……汪汪汪!汪汪汪汪——!”
阿黄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背毛炸起,尾巴夹紧,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随即对着那精瘦汉子狂吠不止!
它叫得极其凶狠,小身板绷得紧紧的,龇着牙,一副随时要扑上去撕咬的架势,完全不同于它平时认生的叫唤。
尤其对着那个精瘦汉子,叫声格外凄厉暴躁,仿佛见到了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气氛瞬间尴尬到了极点。
柳元身后几个护卫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暗藏的短刃,眼神警惕地看向狂吠的阿黄和周围。
柳元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看向马周。
那精瘦汉子更是脸色微微一白,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了半步,强自镇定,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努力挤出个笑容:
“嗬,这狗,挺精神。”
马周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无奈表情,几步上前,假意呵斥:
“阿黄!闭嘴!贵客在此,不得无礼!”
他看似随意地拍了拍阿黄的脑袋,实则手指在它后颈某个穴位轻轻一按,阿黄的狂吠声戛然而止,变成委屈的呜咽,但那双狗眼依旧死死盯着那精瘦汉子,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咕噜声。
“对不住对不住!让柳先生和诸位见笑了!”
马周转过身,对着柳元等人连连拱手赔笑,脸上堆满了山里人的“憨厚”歉意,
“这小畜生!没见过世面,认生得紧!尤其---”
他话锋一转,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个脸色还有些僵硬的精瘦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语气轻松得像在拉家常,
“尤其它对那些心里头藏着事、不咋坦荡的人,叫得格外凶!也不知道它这狗鼻子闻着了啥怪味儿!诸位莫怪,莫怪啊!回头我饿它两顿,看它还乱叫不!”
“心里头藏着事、不咋坦荡的人---”
“狗鼻子闻着了啥怪味儿---”
这两句话,如同两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向那精瘦汉子!
他脸上的肌肉再次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虽然竭力掩饰,但眼底那一闪而逝的惊怒和心虚,在马周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柳元深深地看了马周一眼,那平和的目光深处,掠过一丝凝重。
他打了个哈哈,圆场道:
“无妨无妨,山野灵犬,自有灵性。倒是添了几分生气。马寨主,请。”
“请!请!”
马周热情依旧,侧身引路,笑容满面。然而在他转身的刹那,眼底的笑意瞬间冻结,化作一片冰冷的寒潭。
他借着侧身的动作,极其隐蔽地对不远处正扛着木料经过的苏定方比划了一个手势——那是寨子里最高级别的警戒暗号:
盯死那个瘦子!调一队弩手,埋伏在聚义厅外!
溶洞深处,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将人影拉扯得扭曲晃动。
酒肉的香气开始弥漫,但空气里,却悄然弥漫开一股比硝烟更刺鼻的、名为猜忌与杀机的味道。
马周脸上的笑容热情洋溢,心中却已拉满了弓弦。
信物是真的,柳元或许是真的,但这队伍里混进来的“鬼”,也是真的!
萱草暗纹的令牌,岩壁上刀刻的旧痕,狂吠不止的看门狗,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名为“渊字令”的暗线隐隐串联。
马周端起粗糙的酒碗,对着柳元遥遥一举,声音洪亮:
“柳先生,贵主厚意,马某感激!这第一碗酒,敬同舟共济!干了!”
酒液辛辣入喉,灼烧着胃壁,也点燃了他眼中深藏的火焰。
他倒要看看,这伙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那精瘦汉子,又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翻出什么浪花!
“苏定方!”
酒过三巡,马周借着几分“醉意”,拍着苏定方的肩膀,大着舌头吩咐,
“去!把我窖里那坛、那坛老山参泡的‘百兽骨酒’搬来!给柳先生和诸位兄弟,尝尝鲜!那玩意儿,大补!驱山里的阴寒湿气!”
他看似醉眼朦胧,拍在苏定方肩膀上的手,却暗中用力捏了三下。
苏定方心头一凛。
三下!
这是最高级别的行动暗号——“目标锁定,准备清场”!
他憨厚的脸上毫无异样,瓮声瓮气地应道:
“好嘞!马爷!俺这就去搬!那酒可烈,柳先生您可得悠着点!”
说着,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溶洞深处存放物资的仓库走去。
转身的刹那,他布满老茧的大手,已经悄然握紧了藏在腰间短褂下的精钢手弩扳机。
几个原本在厅中“忙碌”的工匠身影,也悄无声息地挪动位置,封住了通往寨门和那条岔道的几个关键隘口。
溶洞大厅里,酒气蒸腾,人声喧哗。
柳元依旧从容地与马周谈笑风生,聊着山势水文、防御工事,言语间确实显露出不俗的见识。
然而他身后那个精瘦汉子,却显得越发坐立不安。
阿黄被拴在了不远处的柱子上,但它依旧时不时朝着那汉子的方向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咽,狗眼中凶光不减。
马周端着酒碗,目光“醉醺醺”地扫过那汉子,心底冷笑:人会说谎,狗鼻子和岩壁上的刀痕可不会骗人。
他倒要看看,这枚被“东风”送来的“新芽”,到底是来帮忙的,还是来刨根的!
他借着仰头喝酒的姿势,眼角的余光如同最锋利的钩子,牢牢锁定了那个看似瑟缩的精瘦身影。
网,已经无声地撒下。
只等那坛要命的“百兽骨酒”端上来,这场接风宴,就该换个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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