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凄厉的“自尽了!”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东宫主殿死寂的空气里。
年轻的宗正寺小吏瘫在金砖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枯叶,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唯有那双惊恐到极点的眼睛,死死盯着案后那个玄色的身影。
案上的烛火猛地爆出一个灯花,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灯火跳跃的光影在李承乾骤然紧握成拳的手背上剧烈晃动,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端坐的身躯纹丝未动,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的变化,但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在他握拳的瞬间骤然跌入了冰窟!
那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角落,连烛火的光芒似乎都被冻结了。
小吏的牙齿磕碰声愈发急促,几乎要昏厥过去。
“你说什么?”
李承乾的声音终于响起。
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像是从九幽寒冰深处挤压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碾碎骨髓的冷硬重量,清晰地砸在小吏的心头,
“再·说·一·遍。”
小吏被这股恐怖的威压慑得魂飞魄散,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来:
“回…回禀殿下!永嘉…永嘉长公主!她在黑水牢中…悬…悬梁自尽了!就在…就在刚才换岗的间隙发现的!!!”
“轰隆——!”
殿外,仿佛为了应和这晴天霹雳般的噩耗,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李承乾脑海中炸响!
他那一向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猛地燃起两簇幽蓝色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
崔敦礼!
老匹夫!
你果然敢!!!
“咔嚓!”
一声脆响!
李承乾手中那只坚硬的白玉镇纸,竟被他生生捏碎!
细碎的玉屑混合着被割破掌心渗出的殷红血珠,簌簌落下,染红了案几上摊开的名录!
“殿…殿下!”
侍立在殿门处的内侍小贵子吓得魂飞魄散,惊呼一声就要上前查看。
“滚出去!”
李承乾的声音如同冰封的雷霆,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
小贵子浑身一颤,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死死关上殿门。
殿内只剩下浓郁的血腥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李承乾缓缓摊开手掌,任由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染红名册上“崔”字的一角。
他看着那片刺目的红,眼中的暴怒如同失控的岩浆般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布局!
陷阱!
灭口!
崔敦礼!!
你用永嘉这枚棋子设局不成,竟敢在我东宫布下的铜墙铁壁之中,强行将她抹杀!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是对他李承乾掌控力的极致羞辱!
“薛仁贵!裴行俭!”
李承乾的声音如同出鞘的利剑,穿透厚重的殿门!
“末将在!” \/ “臣在!”
几乎是同一瞬间,两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撞开殿门冲了进来!
薛仁贵一脸煞气,手按刀柄,显然已听到风声。
裴行俭脸色阴沉如水,眼神锐利如鹰。
李承乾猛地站起身,鲜血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光洁的金砖地面,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
他看也不看手上的伤,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凝成实质的冰锥,扫过二人:
“随孤去宗正寺!现在!”
他的声音压抑着火山般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孤倒要看看!在那三重铁壁、苍蝇都飞不进的黑水牢里,孤的亲姑母是怎么‘自尽’的!给孤查!一根头发丝都不许放过!查不出个水落石出,今日当值的所有人,提头来见!”
“遵命!!!”
薛仁贵双目赤红,怒吼声震得殿梁嗡嗡作响,如同暴怒的雄狮。
裴行俭一言不发,只是重重抱拳,眼中寒芒爆射,杀气凛然!
东宫所有能动用的力量被瞬间激活!
精锐的东宫六率亲卫、裴行俭麾下最精锐的鸣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在漆黑的夜色中无声而迅疾地扑向宗正寺!
沉重而密集的马蹄声踏破了长安城死寂的夜空,如同滚滚闷雷,带着令人心悸的肃杀之气!
宗正寺黑水牢。
地下三层,深入地下十数丈。
空气冰冷潮湿,弥漫着浓重的腐朽霉味和血腥气。
惨白的石壁上凝结着厚厚的、冰冷的水珠,只有几支插在壁上的火把发出昏暗摇曳的光,勉强驱散着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最深处的天字号牢房外,气氛凝重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刑部、大理寺、宗正寺的三司主官如同霜打的茄子,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抖得如同筛糠。
数十名披甲执锐、面沉如水的北衙禁军精锐,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冷酷的脸庞,刀锋在幽暗中反射着瘆人的寒光。
李承乾一身玄衣,立于牢房门口,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王。
他手上随意缠着一条白色丝帕,点点殷红渗出,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刺目。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牢房内悬挂着的那个身影。
永嘉长公主的尸体尚未被放下。
她悬挂在牢房栅栏最高处一根坚固的铁栏上,用的是一截撕扯下来的、质地粗糙的囚服衣带。
素色的囚衣凌乱,头发散落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脖颈处,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触目惊心。
她的身体已经僵硬,脚尖微微离地,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摇晃着,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如同一个无声的控诉。
薛仁贵如同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尸体旁,铜铃大眼瞪得溜圆,几乎要喷出火来!
他指着尸体脖颈间的勒痕,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咆哮:
“放屁的自尽!殿下!您看这勒痕!她脚都踮不着地,这力道,这角度,分明是被人从后面勒死再吊上去的!”
他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视那群跪地发抖的官员和守卫,如同择人而噬的猛虎,
“说!谁干的?!谁他妈敢在黑水牢里行凶?!当俺是死人吗?!查!给老子查!今天查不出来,老子把你们这群废物全剁碎了喂狗!”
跪在最前面的宗正寺少卿几乎要吓晕过去,带着哭腔磕头如捣蒜:
“殿…殿下!薛将军!冤枉啊!真…真的是自尽!下官亲自验看的!这牢房…三重铁门!守卫都是您北衙的兄弟!换岗记录清清楚楚,绝无外人出入啊!长公主她…她或许…或许真是绝望之下…”
“绝望?”
裴行俭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不知何时已蹲在尸体下方那片潮湿冰冷的地面上,手指捻起一小撮极其不起眼的、混杂在灰尘里的粉末,凑到鼻尖仔细嗅了嗅,又对着火把的光仔细观察着粉末细微的反光。
他的动作精准而专业,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抬起头,看向李承乾,声音低沉而清晰:
“殿下,这地面的灰尘,有被极其细微的粉末覆盖的零星痕迹,非常淡,几乎无法察觉。”
他捻着指尖那点粉末,
“这粉末,无色无嗅,遇水则粘…像是宫廷秘库里才有的‘酥骨散’!此物燃之无烟,吸入片刻便能令人筋骨酸软,动弹不得!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
他站起身,目光如电,扫过永嘉长公主尸身上那凌乱囚衣的袖口内侧一处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发现的污渍,又看向铁栅栏上端悬吊衣带处附近几道极其细微的、如同被尖锐铁器快速刮蹭过的浅痕,语气斩钉截铁:
“是高手!用特制的细管点燃‘酥骨散’,通过牢门上方的通风缝隙送入牢内!待药性发作,永嘉无力反抗,再以极快的身手,用类似铁线或坚韧丝绳的器物套住她的脖子,活活勒毙于此!最后解开器物,将她用撕下的衣带挂上去,伪装自缢!那些刮痕,就是勒毙时器物在铁栏上留下的印记!袖口的污渍,是她挣扎时沾染的、通风口长久积存的灰垢!”
裴行俭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刀锋,一层层剥开那伪装精妙的谋杀现场,
“三重铁门锁得住人,却锁不住这精心算计的毒气和杀人的鬼魅!这绝非自尽!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利用守卫换防间隙、精准执行的灭口谋杀!”
“酥骨散?”
李承乾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宫廷秘库…”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狰狞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滔天的杀意和刺骨的冰寒,
“好!好手段!崔敦礼!连宫里的老鼠洞,你都能钻得进去!”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燃烧的冰焰,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官员和守卫。
每一个被他目光触及的人,都感觉如同被毒蛇盯上,寒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抖得更厉害了。
“薛仁贵。”
“末将在!”
“此间今日所有当值守卫,连同这三司主官,即刻拿下!打入诏狱!分开严审!孤要知道,那缕毒烟,是从哪个缝隙钻进来的!那杀人的鬼影,又是怎么瞒过你们所有人的眼睛!”
李承乾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森然的决绝,
“若有半个字虚言…孤,夷其三族!”
“末将领命!”
薛仁贵狞声应道,大手一挥,如狼似虎的亲卫立刻扑了上去,在一片哭爹喊娘的哀嚎求饶声中,将那些面如死灰的官员和守卫粗暴地拖了下去。
李承乾最后看了一眼牢房中那具悬挂着的、逐渐冰冷的尸体,眼神复杂难辨。
有愤怒,有冰冷,更有一股深沉的、棋差半招的凛冽杀机。
永嘉死了,她作为人证的价值彻底消失。
她带走的,不仅是她自己的性命,更是可能指向崔敦礼最核心罪证的口供!
线索…彻底断了!
至少,明面上的线索,断了。
崔敦礼这断尾求生的一刀,不仅狠辣,而且精准致命!
“清理干净。”
李承乾的声音恢复了冰冷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冲天的怒意从未出现过。
他转身,玄色的衣袍在幽暗的火光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大步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寒彻骨的话语在潮湿的牢狱中回荡:
“把她的供词…那些骂崔敦礼的话,一字不漏,整理成册,明日一早,送到孤的案头。”
裴行俭看着李承乾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悬挂的尸体,眼神凝重无比。
他低声对薛仁贵道:
“薛将军,此地交给你。我去查那‘酥骨散’的源头!敢动宫里的东西,必留痕迹!”
薛仁贵重重点头,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
当李承乾带着一身寒气和淡淡的血腥味回到东宫时,天际已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然而,他刚踏入主殿,尚未坐下,一名身着内侍省服饰、面白无须、眼神沉静如水的太监总管王德,已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门口。
“太子殿下。”
太监总管王德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陛下口谕:宣太子甘露殿觐见。即刻。”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询问,只有冰冷的宣召。
李世民知道了。
在这个消息本应还在封锁的时刻,他已然知道了。
甘露殿。
这里是李世民日常处理政务、召见心腹重臣之所。
此刻,天光未亮,殿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只有角落里的刻漏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李世民没有坐在御案后,而是负手站在巨大的殿窗旁,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刚刚泛白的天空。
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身形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山岳般的深沉压力。
李承乾整了整衣袍,迈步走入大殿,在李世民身后十步左右的地方停下,躬身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李世民没有回头。
偌大的甘露殿内,一时间只剩下刻漏的滴答声,以及父子二人几乎凝固的呼吸声。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着,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依旧威严,眼神深邃如同夜空,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
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李承乾身上,没有一丝惊讶,没有一丝询问,更没有一丝安抚。
他只是那样看着,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几乎要将空气彻底冻结时,李世民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淡,却像是从九天之上落下,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又仿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
“乾儿。”
他唤了一声,目光如同实质,穿透了李承乾强自镇定的外表,
“怕了吗?”
三个字!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如同两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李承乾的心头!
怕了吗?
是问他在永嘉之死、线索断绝后是否感到后怕?
是问他在面对崔敦礼这老谋深算、手段狠辣的敌人时是否心生畏惧?
还是…在问他,身处这波谲云诡、步步杀机的权力漩涡中心,对这无休止的倾轧和冰冷的死亡,是否感到了动摇?
甘露殿内,灯火通明,空气却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李世民那声“怕了吗?”仿佛还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帝王独有的、洞穿人心的力量。
李承乾缓缓抬起一直低垂的头颅。
一夜未眠的疲惫、谋划落空的冰冷、以及对敌人狠辣手段的愤怒,在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交织、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回避父皇那如同实质般的审视目光,挺直了脊梁,玄色的蟒袍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流淌着一股内敛而坚韧的锋芒。
他看着御座之侧那威严如山的身影,看着那双仿佛蕴含着无尽寒星的眼眸。
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恐惧的退缩,不是讨好的笑容,甚至算不上是自信的张扬。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糅合了冰冷的杀意、棋逢对手的亢奋、以及一种源自血脉深处、对自身力量的绝对笃定。
他看着他的父亲,大唐帝国的至尊帝王,用清晰而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却仿佛带着金铁碰撞之声的语调,说出了那句早已在心底翻滚过无数遍的答案:
“怕?”
李承乾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地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叹息的笑意,却又蕴含着千钧之力:
“父皇,儿臣只怕…”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越过李世民的身影,仿佛穿透了甘露殿厚重的殿墙,投向那正被晨曦一点点撕破的长安城深处,投向那座深藏着毒蛇猛兽的博陵崔氏府邸。
那眼神,锐利如新发于硎的宝剑,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只怕他们,输得太快!”
声音落地,字字千钧!
甘露殿内,烛火猛地跳动了一下。
李世民深邃如渊的眼眸中,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光芒,如同夜幕中转瞬即逝的流星,一闪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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