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死寂如同沉甸甸的铁幕,重重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方才那场围绕着《氏族志》与血统贵贱的滔天争吵,仿佛耗尽了所有声音,只留下崔敦礼伏在冰冷金砖上的粗重喘息,以及无数道或惊疑、或恐惧、或期待的目光,死死聚焦在龙椅之上。
李世民那句平淡无波,却重逾千钧的“崔卿,吵完了?”,如同无形的巨杵,狠狠捣碎了崔敦礼最后一丝强撑的悲愤外壳,露出底下苍白脆弱的恐惧内核。
他僵硬地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对上皇帝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波澜的眸子,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涟漪,只有一种审视,一种近乎漠然的、穿透皮囊直刺魂魄的审视!
仿佛他崔敦礼,连同他所代表的千年门阀荣耀,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件行将朽坏、即将被扫入故纸堆的旧物。
这无声的漠视,比最严厉的斥责更让崔敦礼感到刺骨的冰寒与绝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难道…难道陛下…真的默许了太子那倒行逆施、掘断世家根基的毒计?!
难道博陵崔氏千年荣光,就要在他手中彻底蒙尘、跌入泥潭?!
一股混杂着不甘、怨毒和濒死挣扎的邪火,猛地从崔敦礼心底最深处窜起!
他不能就此认输!
绝不能!
家族存续,在此一举!
他必须撕开太子伪善的面具,让满朝文武,让陛下看清,这所谓的“唯才是举”,是何等的荒谬绝伦!
“陛…陛下!”
崔敦礼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挣扎着,不再试图用涕泗横流的悲情打动帝王,而是将矛头,如同淬毒的匕首,直指那个一直沉默如渊的年轻储君。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承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怨毒:
“老臣…老臣斗胆,请问太子殿下!”
殿内所有人的心弦瞬间绷紧!
正戏,来了!
崔敦礼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榨干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质问:
“殿下口口声声擢升寒门,唯才是举!敢问殿下,何为才?!何为栋梁?!难道就是那些不通经义、不晓礼法、只知蝇营狗苟于琐碎庶务的胥吏小民吗?!”
他猛地指向殿外,仿佛那里站满了不堪入目的贱民,
“若依殿下之法,贩夫走卒可为官,引车卖浆者亦可登堂入室!长此以往,朝堂之上,衮衮诸公,皆成市井之徒!礼乐崩坏,斯文扫地!此等庸才,岂能担得起‘国之栋梁’四字?!殿下如此混淆贵贱,颠倒乾坤,难道不怕毁了祖宗基业,寒了天下真正士人之心吗?!”
这已不是质疑,而是最恶毒的攻击!
直接将李承乾的政策等同于毁灭国家根基、亵渎文化传承的洪水猛兽!
世家一系的官员,不少人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屏息凝神,等待太子的反应。
连一直闭目养神的李世民,眼皮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在无数道或期待、或担忧、或审视的目光聚焦下,李承乾,终于动了。
他没有愤怒,没有急切辩解,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未曾显露。
他只是缓缓地、从容地,从太子位上向前迈了一步。
这一步,沉稳如山,瞬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牢牢吸附在他身上。
他并未立刻回应崔敦礼那尖锐刻毒的质问,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群臣,最后才落在状若疯癫的崔敦礼身上,声音清朗如玉磬,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响彻肃静的大殿:
“崔尚书问孤,何为才?何为国之栋梁?”
李承乾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冽,
“孤,倒想先请教崔尚书,在您眼中,何为才?是否唯有熟读几本经书,空谈几句仁义道德,再冠以‘五姓七望’之高贵血统,便是经天纬地之才,便可为国之栋梁?”
他微微一顿,不给崔敦礼喘息之机,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利剑:
“若依崔尚书之论,那汉之萧何,出身小吏,不过沛县刀笔之吏,为何能助高祖定鼎天下,总揽庶务?曹参继之,亦非名门,为何能萧规曹随,安定海内?莫非他们不算栋梁?!”
“那蜀汉诸葛孔明,躬耕于南阳,布衣之身,未闻有何显赫门第!然其未出茅庐而定三分,鞠躬尽瘁以扶汉祚!其才其德,光照千古!莫非因其非出崔、卢、王、谢,便算不得栋梁?!”
“前隋之亡,根源何在?杨帝昏聩固然其一,然满朝朱紫,多少是依仗‘九品中正’之制,凭其所谓‘高贵血统’占据高位?他们熟读经史,出口成章,可曾有一人,如那寒门小吏张须陀一般,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这些空谈误国、只知盘剥黎庶以养其清贵虚名的‘栋梁’,究竟是在撑起社稷,还是在蛀空国本?!”
李承乾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锤,带着历史的厚重和现实的冰冷,狠狠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引经据典,条理清晰,每一个例子都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崔敦礼那套“血统至上”的腐朽论调之上!
崔敦礼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嘴唇哆嗦着,几次想开口反驳,却被那排山倒海般的事实和气势死死压住!
他引以为傲的千年门阀历史,在李承乾列举的这些真正以才德功绩彪炳史册的寒门俊杰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那些他口中“不通经义”的小吏,创造的功业,远超他那些只会清谈的世家祖宗!
李承乾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崔敦礼灵魂深处:
“崔尚书言必称胥吏小民不通礼法,粗鄙不堪。那孤再问!万年县丞张柬之,出身寒微,然其主持渭水疏浚,活民十万,使京畿三年无水患!此等泽被苍生之实绩,难道不比某些只会在书斋里注解‘礼云礼云’的所谓清贵,更懂‘礼’之精髓?!礼之用,贵在安民!此乃大礼!”
“刑部司直李佑,亦非世族,然其明察秋毫,屡破奇案,使冤者昭雪,凶徒伏法!其所行之‘义’,岂不比某些坐视族中豪奴欺压良善、侵吞田产的世家家主,更配得上一个‘义’字?!”
“国子监算学博士李英风,精研天文历法,改良农具测算,其所算之‘数’,关乎万千黎民温饱,社稷仓廪丰盈!此等关乎国计民生之‘术’,难道不比某些只知夸耀家谱、攀比门第的‘道’,更为紧要?!国之栋梁,栋在能承万民之重,梁在可架社稷之安! 是扛起江山,还是蛀空根基,不在其姓甚名谁,而在其心向何方,力用何处!”
最后一句,如同黄钟大吕,轰然炸响!
“国之栋梁,栋在能承万民之重,梁在可架社稷之安!”
这简短而有力的金句,瞬间刺穿了所有虚妄的争论,将“栋梁”二字阐释得淋漓尽致,重若千钧!
满朝文武,无论立场如何,心中皆是一震!
连那些原本对寒门擢升心存疑虑的中间派,看向李承乾的目光也充满了震撼与深思。
崔敦礼如遭雷击,踉跄着倒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惨白如纸。
他精心构筑的“血统高贵论”、“礼法清贵论”,在李承乾这层层递进、有理有据、直指核心的驳斥下,脆弱得如同朽木,寸寸崩塌!
他想反驳张柬之的功绩?
可那水患治理是实打实的!
他想诋毁李佑的断案?
那昭雪的冤案桩桩件件!
他想否认李英风测算的价值?
那关乎农事国本!
他搜肠刮肚,竟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家族千年史,在这煌煌功绩面前,竟找不出几个能真正与之比肩的人物!
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彻底剥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喉头一甜,一股腥气上涌,又被强行咽下,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李承乾后面的话都变得模糊不清。
太极殿内,落针可闻。
只有崔敦礼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太子身上,充满了敬畏与震撼。
这位年轻的储君,以其深厚的学识、清晰的逻辑、强大的气势和对国家根本的深刻洞察,彻底碾压了代表着千年门阀腐朽意志的崔敦礼!
一场关于国家未来的灵魂拷问,胜负已分!
就在这死寂达到顶点之时,龙椅之上,那个一直沉默的、掌控着整个帝国命运的身影,终于再次发出了声音。
李世民缓缓睁开双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眸子,平静无波地扫过下方。
他的目光在李承乾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深邃的眼瞳深处,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快得无人能捕捉。
随即,目光便落在那摇摇欲坠、面如死灰的崔敦礼身上。
没有评价太子的雄辩,没有安抚崔敦礼的失态。
皇帝陛下的声音,如同亘古不变的寒冰,清晰、简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裁决,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氏族志》之事,朕意已决。”
短短七个字!
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轰然落下!
砸碎了世家门阀最后一丝侥幸!
为这场震动朝野的激辩,盖上了无可更改的帝王印玺!
崔敦礼身体猛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之上。
他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御阶之上,皇帝那漠然移开的目光,以及太子李承乾,那挺拔如山、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未来重量的年轻身影。
完了…博陵崔氏…完了…这是他意识陷入无边黑暗前,唯一的念头。
沉重的朝会终于结束。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将鱼贯而出的文武百官身影拉得老长。
空气里还弥漫着未散的紧张和硝烟味。
薛仁贵大步流星地跟在李承乾身后,满脸的痛快与崇敬,铜铃大的眼睛瞪得溜圆,嗓门洪亮,震得旁边几个文官直皱眉头: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殿下!您刚才在殿上那几句话,您没瞧见崔老狗那张脸,啧啧,比俺家灶膛里烧了三天三夜的锅底灰还黑!最后那一下,扑通!嘿,真解气!”
他兴奋地挥舞着拳头,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走在前面的裴行俭背上。
裴行俭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薛大将军的“暴雨梨花唾”,脸上也带着如释重负的振奋,低声道:
“殿下引经据典,条分缕析,句句切中要害,驳得崔敦礼哑口无言!‘栋在能承万民之重,梁在可架社稷之安’!此金玉良言,必将传遍天下!经此一役,门阀垄断官途之根基,已被殿下撬动!《氏族志》编纂,再无阻碍!”
他看向李承乾的眼神,充满了由衷的钦佩。
李承乾脚步沉稳,脸上并无多少胜利后的喜色。
阳光落在他玄色的亲王常服上,勾勒出挺拔而略显冷硬的轮廓。
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
“路还长。掀开了盖子,里面盘踞千年的毒虫,不会甘心引颈就戮。”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阵压抑着愤怒的、略显凌乱的脚步声。
三人回头,只见脸色灰败、被两名世家官员勉强搀扶着的崔敦礼,正踉跄着走下汉白玉的台阶。
这位博陵崔氏的家主,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华丽的紫袍官服穿在身上也显得空荡荡的,往日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击垮后的颓唐与死寂。
然而,当他的目光穿过搀扶的官员,落在台阶下方站立的李承乾身上时,那浑浊的老眼深处,陡然爆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淬毒般的阴冷怨毒!
那怨毒如此浓烈,几乎化为了实质!
崔敦礼在官员的搀扶下,一步步挪下最后几级台阶,在距离李承乾不到十步的地方停下。
他挣脱了家仆的搀扶,努力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死死盯着李承乾,那眼神,如同从九幽地狱爬上来的恶鬼。
周围散朝的官员们纷纷侧目,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远远避开这无声却充满火药味的对峙区域。
空气仿佛再次凝固。
崔敦礼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几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最终,他用一种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又冰冷得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送入了李承乾的耳中:
“殿下…年少英发,锐不可当…老夫佩服。”
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
“不过…老夫今日,也送殿下一句话…”
他微微前倾身体,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狰狞,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加阴森刺骨: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殿下,您…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看李承乾的反应,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转身,在官员惊慌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朝着崔府那辆沾着污渍、象征着耻辱的马车,蹒跚而去。
“这老狗!死到临头还敢放屁威胁殿下?!”
薛仁贵勃然大怒,浓眉倒竖,蒲扇大的手掌瞬间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
“殿下!让末将去…”
“薛卿!”
李承乾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止住了薛仁贵拔刀的冲动。
他的目光,越过崔敦礼那仓皇狼狈的背影,投向宫门外熙熙攘攘的长安街市,投向那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帝国深处。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映照出的不是畏惧,而是一种洞悉一切后的深沉与冷冽。
他缓缓收回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风欲摧木?”
李承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应那消散在风中的恶毒诅咒,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笃定,
“那也得看,它摧不摧得动,孤这棵…扎根于万里江山的擎天之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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