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字出口,内侍退下不过三息,殿门再度开启。尚宝司主事躬身入内,双手捧着一只乌木匣,边角包铜,锁扣已启。他步子极稳,却在距御案五步处停住,不敢再近。
我未抬眼,只将指尖点在棋局残谱上,声音压得低:“呈上来。”
他趋前两步,将匣子置于案角,随即退开。匣中是厚厚一叠文书,最上一份标题为《钦天监近三年外派修缮任务清单》,纸面微黄,墨迹新旧交错,显是刚从库房调出。
萧绝立于侧后,目光扫过匣中内容,未语。
我伸手抽出清单,翻开第一页。视线落在“张九章”三字上——果然,三处观星台修缮皆由其牵头,时间跨度半年,地点分别为雁州、临安、陇西。每项任务后附物料申报明细,其中“校时齿轮组”一项重复出现,规格标注为“精铜十二齿,镀银防蚀”,数量合计达八十七件。
我抽出工部抄录对照。工部账册所记同期修缮费用中,“齿轮采购”条目金额不大,但频次密集,几乎每月都有小额拨付,累计远超实际所需。
“八十七件。”我将两份文书并排,“一座观星台至多用二十具齿轮校准仪轨,三处共需不过六十。多出的二十七件,去向何处?”
萧绝上前半步,指着清单末页一行小字:“陇西项目结束后七日,有匠户编号‘甲七’者申领‘备用组件’十具,签批人为金坊督办。”
“甲七。”我提笔圈出,“查此人是否隶属张九章旧部。”
尚宝司主事低声回禀:“已查。甲七原为钦天监机造坊刻纹匠,三年前随张九章调往金坊协理器械改制,匠籍未迁,属临时差遣。”
我点头,将文书推至一侧,又取过另一份——北境军报副本。其中提及金家商队近半月三次出入西北三坊,申报货物为“观星仪器配件”,通行文书由户部侍郎周明远亲批。
“通济商路的特殊通行权,非三品以上不得擅批。”我抬眸看向萧绝,“周明远官阶未及,何以越权?”
“背后有人授意。”他答得干脆,“臣已命人彻查其私宅进出记录,重点排查金氏信使往来痕迹。”
我执朱笔,在周明远名字旁画下一圈红痕。
此时天光渐明,窗外青灰,烛火熄了大半。我强撑倦意,命内侍将全部文书按时间轴铺于长案,自左至右依次排列:工部抄录、商道许可、匠户名录、物料进出登记、北境军情密报。
线索如线头纷乱,却有一条主线贯穿——金坊借修缮之名,行私铸之实;以齿轮为载体,藏匿账册;再通过通济商路转运,最终在封闭工区完成组装。
我闭目片刻,脑中重演整个流程。
忽而睁眼,提笔写下三行指令:
一、暂停对金家私坊正面查抄,改由羽林卫以“查验军械保养”为名,巡查别院外围,绘制守备布防图。
二、拟伪诏副本一道,内容为“特许金氏私坊加急组装观星仪器,务于三日内呈验”,封存待用。
三、调取周明远近三年私宅进出记录,重点比对其与金氏信使接触频次,锁定受贿铁证。
写毕,我将纸条交予萧绝。他接过,扫视一遍,眉头微动:“伪诏若被识破,恐反噬。”
“所以不能现在用。”我道,“等他们开始拼合账册,再放风出去——让他们以为朝廷催促,不得不加快进度。”
他默然片刻,颔首:“臣即刻安排。”
尚宝司主事仍立于殿角,见状欲退。我叫住他:“你带来的这份清单,可还有副本留存?”
“原件已归档,此为唯一誊本。”
“好。”我将乌木匣合上,锁扣轻响,“此物暂存御书房,不经朕允,不得外传。”
他应声退下。
殿内只剩我和萧绝。
他站在案前,目光落在我手边那份匠户名录上,忽然道:“两名掌握刻码技术的工匠,已于三日前转移至城外别院,守卫森严。”
我抬眼:“可确认身份?”
“一名姓陈,曾为张九章刻制‘窥天筒’编码环;另一名姓吴,擅长微雕记号,十年前因泄露机密被革职,后隐姓埋名。”
“他们不会无缘无故现身。”我缓缓道,“一定是有人需要他们完成最后拼合。”
“账册即将成型。”
“那就让他们拼。”我起身,走到长案尽头,手指划过三份关键证据——齿轮申报异常、工匠流向、周明远勾结记录,“这三样,足矣。”
我转身面向萧绝:“誊录三份,一份送内阁备案,一份交刑部预审司,一份随朕明日朝会当众开启。”
他未动,只问:“若周明远今日销毁底档?”
“他已经来不及了。”我从袖中取出一张薄纸,“半个时辰前,监察司回报,周宅后巷发现一名金氏信使,携密函欲焚毁,被截获。信中提及‘账成即销,勿留纸质’。”
萧绝眼神一凝。
我将密函残片递给他。上面只有半行字:“……齿轮齐,火起于酉时三刻。”
他看完,默默递还。
我将其投入烛火。火焰腾起,映在墙上,像一道裂开的口子。
“他们要烧账。”我说,“说明账已拼合。”
“那我们不能再等。”
“明日早朝。”我坐回御座,“我要当着满朝文武,打开这份‘天机’。”
萧绝终于动了。他转身走向门口,黑袍拂过地面,无声无息。行至门边,他又停下:“臣已命羽林卫暗桩盯紧别院,一旦有异动,立刻回报。”
“去吧。”我低头翻阅最后一道奏片——关于周明远监察动议的草案,笔迹工整,措辞严谨。
他推门而出,殿门合拢,隔绝了晨风。
我独自坐在案前,手中握着那份誊录完整的证据链副本,封面平整,无一字多余。窗外,第一缕 sunlight 照进檐下,落在案角那枚南珠上,珠光微闪,冷而不艳。
我提笔,在草案末尾签下“准”字。
墨迹干透时,更鼓敲响辰时初刻。
我将所有文书收入紫檀匣,锁好,置于案右。左手抚过匣面,纹理清晰,无一丝磕碰。
此时,殿外传来脚步声,稳而轻,是内侍总管。
门开一线,他低声禀报:“陛下,早朝钟鼓已备。”
我起身,整衣冠。
“传令百官,今日议政,加开弹劾席位。”
他应声欲退。
我忽然道:“等等。”
他止步。
我从匣中抽出那份伪诏副本,轻轻折起,放入袖袋。
“若有人问起观星仪器进度,便说——朝廷等着验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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