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梆子敲过第四声。
沈逸风正就着孤灯修补算盘,门板被轻轻叩响。
“小风,是我。”
周伯庸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夜气的寒凉。
沈逸风开门,老人已等在廊下。他没穿长衫,只套了件半旧的夹袄,手里紧揣着一个沉甸甸的铁皮盒,盒盖缝隙里渗出淡淡的、陈年老纸的霉味。
“跟我走。”周伯庸言简意赅,转身就往外走。
沈逸风来不及多问,紧随其后。
前门拴着的黄包车早已候着。车夫戴着顶鸭舌帽,看不清脸,见两人出来,一言不发地拉起车,汇入法租界迷宫般的小巷。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哒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约莫一炷香工夫,马车停在一栋石库门前。
门楣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刻着“秦宅”二字,油漆剥落处露出底下斑驳的砖墙。周伯庸上前叩门,门内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一个睡眼惺忪的门房拉开条缝,看清来人,立刻堆起笑:“周先生!您来啦!秦先生等您好久了!”
门房袖口滑下一截,露出底下刺青的一角——一朵小小的、几乎被磨损殆尽的樱花。
沈逸风心头一凛。
门内别有洞天。
穿过天井,石库门客厅里灯火通明。留声机正咿咿呀呀放着周璇的《天涯歌女》,吴侬软语的靡靡之音,与客厅里冰冷的空气格格不入。茶几上摆着两杯早已冷透的茶,茶叶在杯底沉成深褐色的渣。
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从里屋走出来。
他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穿着熨帖的杭绸长衫,手里却夹着支未点燃的雪茄。他目光锐利,像手术刀般在沈逸风身上刮过,最后落在周伯庸身上。
“人带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带来了。”周伯庸将手里的铁皮盒放在茶几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小风,这位是秦先生。”
沈逸风没说话,只是盯着那个男人。秦先生?情报线人?周掌柜什么时候……
秦先生没握手,只是朝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弯腰打开那个铁皮盒。
里面没有金银,只有一沓沓用细麻绳捆扎的、泛黄发脆的账页。
“恒赉钱庄,张瘦竹。”秦先生推了推眼镜,指尖划过账页封面,“这是他近三年,通过三鑫公司洗白的鸦片银元交易记录。每笔数额,对应三鑫运往日本、东南亚的鸦片批次。”
沈逸风瞳孔骤缩。
张瘦竹!恒赉老板!三鑫公司!鸦片银元!
这些名词像烧红的铁钎,狠狠扎进他的记忆——第22章带血的庄票,第25章青帮的货单,第29章阿菊的刺杀……所有碎片,瞬间被这沓账本串联成一幅清晰而血腥的图景!
“恒赉在福源安了眼线。”秦先生的话像冰锥,“阿菊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小心你身边的人。”
周伯庸重重一拍茶几,震得留声机唱针跳了一下,歌声戛然而止。
“所以,从今往后,”他转向沈逸风,浑浊的眼睛昏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你直接听我调遣。不再是从前那个跑街学徒。”
沈逸风猛地抬头。
直接听调遣?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再是福源的学徒,而是被周伯庸——这个身份成谜的“双面人”——纳入核心棋局的、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秦先生将账本重新封好,退回给周伯庸:“东西你带走。恒赉的眼线,会盯着我们每一个人。谨慎行事。”
周伯庸收起铁皮盒,塞进怀里。他最后看了沈逸风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托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走吧。”他转身,率先朝门外走去。
沈逸风迟疑片刻,看向秦先生。
戴眼镜的男人没说话,只是重新坐回沙发,拿起冷透的茶杯,对着留声机残留的、沙哑的旋律,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末。
走出秦宅,法租界的夜风吹在脸上,冰冷刺骨。
黄包车夫依旧沉默。马车碾过寂静的街道,将石库门里那盏昏黄的灯、留声机沙哑的余音、还有账本里触目惊心的鸦片交易,一同甩在身后。
车厢内,死寂。
沈逸风攥紧了拳头。
周掌柜摊牌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望、需要怀疑的师父。他是引路人,是将他拖入更深旋涡的舵手。
而那本账本,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恒赉的罪恶,青帮的勾结,杜月笙的知情……还有周伯庸袖口下那朵无法忽视的樱花。
他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霓虹灯的光怪陆离映在他眼底。
信任已成奢望。
唯有真相,和手中这把由阴谋淬炼出的刀。
“周伯。”他声音低沉。
“嗯?”老人应了一声。
“您袖口的刺青……”
周伯庸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没有回头,声音混在夜风里,飘忽而冰冷:
“有些疤,长在皮肉里,就再也去不掉了。”
马车驶入更深的黑暗。
沈逸风知道,他被彻底绑在了这辆名为“周伯庸”的战车上。
前方,是周掌柜预设的战场。
而他的刀,才刚刚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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