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县义学,设在旧祠堂改建的院落里,青砖黛瓦,古槐参天。平日里,这里是蒙童琅琅读书的清净地,今日,却因巡按御史王大人的到来,平添了几分不同寻常的肃穆。王巡按一身常服,负手立于院中,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略显斑驳的墙壁和那些由石板搭就的简陋课桌,眼底深处却藏着一把衡量价值的尺子。他听闻这义学乃杜明远大力倡导、石磐具体经办,免费收纳贫寒子弟,在民间声望极高,便决意要来亲眼看一看,这“教化之功”里,有无可供指摘的虚浮之处。
狗蛋早已得了杜明远的暗中嘱咐,知今日有“贵客”临门,需格外谨慎。他如今已是义学实际的主事人,虽无秀才功名,但经年累月的教学实践和杜明远、石磐的潜移默化,已让他褪去了不少当年的莽撞,眉宇间多了份沉静与担当。他并未让学童们刻意排列迎候, nor 中止日常课业,只如往常一般,将三十余名年龄不一的蒙童分为两班,年幼的由他亲自教授《新编对相四言》识字,年长些的则在孙慢慢指导下诵读《论语》。
王巡按踱步走进充当课堂的敞厅,但见孩童们坐得端正,虽衣衫旧敝,却浆洗得干净,小脸上神情专注。狗蛋见王大人进来,略一躬身施礼,便继续他的课程。他手持一本纸页泛黄、显然被频繁翻阅的《新编对相四言》,指着上面的图画和文字,声音洪亮:“今日我们认‘耒’字,看这图,便是耕田用的犁耙。‘耒’字,便是模仿这犁耙的形状造出来的。我们平安县靠田地吃饭,不能不识此字,更不能忘了耕种的辛苦。”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大声问道:“先生,俺爹说,光认得字不行,还得会使犁耙,才叫真本事。认字和使犁耙,哪个要紧?”
狗蛋并不斥其打断,反而赞许地点点头:“问得好!认字,是让你明白道理,懂得如何更好地使犁耙,甚至造出更好用的犁耙;而使犁耙,是养活咱们的根本。两者如同人的两条腿,缺一不可。杜县令常教导我们,读书人要知民生疾苦,这‘耒’字,便是提醒我们莫忘本。” 他这番话,朴实无华,却将读书与农事、道理与实绩紧密结合,听得王巡按目光微动。
王巡按忽然插言,语气温和,却带着试探:“小先生,依你之见,孩童启蒙,是应先读圣贤经典,明义理之大端?还是该如你这般,先识这日用杂字,求个眼前实用?” 这话问得刁钻,暗藏机锋,若答偏了,便可扣上“轻视圣学”、“舍本逐末”的帽子。
狗蛋还未回答,底下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却抢着说:“大人,俺觉得狗蛋先生教得好!俺先认得了‘米’字‘布’字,回家能帮俺娘记帐,俺娘可高兴了。先生说,等俺把这些日用的字都认全了,再读‘子曰诗云’,就像先吃饱了饭,再想穿好看衣裳一样,顺序不能乱!” 孩童言语天真,比喻粗浅,却蕴含最直接的道理。周围几个孩子也纷纷点头附和:“就是,先认得自个儿名字,认得秤杆上的星星,才不会被人骗哩!”
王巡按被这童言稚语噎了一下,一时竟无法反驳。他转而指向墙上贴着一张由蒙童们画的《县境水利草图》,虽是稚嫩笔触,却将平安县主要河流、沟渠标注得清清楚楚:“哦?学堂里还教画这个?不务正业乎?”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站起来,声音清脆:“回大人话,这是杜伯伯……是杜县令让我们画的。他说,读了书,要晓得咱们喝的水从哪里来,田里的庄稼靠什么灌溉。去年修水渠,俺爹都去扛石头了,先生说,画明白这个,以后才知道该怎么爱护它。”
王巡按沉默片刻,又随意拿起一个蒙童面前的写字沙盘,见上面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写着的,正是“平安”、“忠义”几个字,墨迹虽淡,笔力却透着一股认真。他抬头看向狗蛋:“这些孩子,皆能写会算?”
狗蛋坦然道:“回大人,不敢说皆能,但力求如此。年纪大些的,简单记账、书写书信已无大碍。杜县令说过,教化之功,不在培养多少秀才举人,而在使百姓知礼明义,能写会算,不受人欺蒙,便是大善。” 他顿了顿,看向那些目光纯净的孩子们,语气带着几分自豪,“他们或许不懂高深义理,但他们知道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爱惜粮食、诚实守信。今日他们在此识字明理,他日便是平安县安分守己的良民,是朝廷最坚实的根基。”
王巡按的目光再次扫过课堂,掠过那些虽然简陋却一尘不染的桌椅,掠过墙上贴着的蒙童习字,掠过那一张张或许还带着泥污却充满求知欲的小脸,最后落在狗蛋那虽粗糙却神情坚定的面容上。他想挑刺,想找出这义学不过是杜明远收买人心、或者教学不合规制的证据,却发现无从下手。这些孩童的言行,天真自然,毫无矫饰,却恰恰印证了这义学存在的价值与合理性。那种发自内心的认同感和朴素的道德观念,形成了一种纯粹而坚韧的力量,让任何基于官场规则的恶意揣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看了狗蛋一眼,转身离去。那背影,竟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落寞,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最纯粹的力量,往往最难撼动,因为它源于真实,扎根于生活,拥有着任何权谋都无法轻易摧毁的生命力。狗蛋和蒙童们用他们的本真,无形中化解了一场潜在的刁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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