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带来的“捷报”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水,在锦绣城激起了剧烈的沸腾。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人人都在议论排帮栽赃镖局、人赃并获的消息。
往日里横行江道的排帮弟子,此刻仿佛都缩起了脖子,而金鳞镖局的人则扬眉吐气了不少。
百味楼后院,却异乎寻常地安静。
赵知闲虽觉痛快,但被林清晏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搅得心神不宁,练琴时都带上了几分躁意。
几个杀伐音阶弹得铮铮作响,惊得檐上的苍鹰都侧目看来。
阮喃喃和唐小柒感受到气氛不同,也乖巧了许多,不敢大声喧哗。
陆云霁依旧沉默,大部分时间待在屋顶或窗前,目光似乎总落在远处江面上排帮那连绵的木排,以及更远处峡州卫水寨的旌旗上。
林清晏则彻底闲了下来,不是喝茶看云,就是对着那空鱼篓发呆,偶尔还会拎出那本至关重要的账簿随手翻两页,然后又扔回去,仿佛那已是什么无关紧要的杂物。
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持续了两日。
第三日黄昏,夕阳将江水染成血红色。
一名穿着排帮服饰、但气质明显不同于普通帮众的精悍汉子,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来到了百味楼后院的小门外。
他并未敲门,而是谨慎地左右张望后,从怀里取出一枚造型奇特的古钱币,塞进了门缝之下。
然后,他如同来时一样,迅速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巷道里。
几乎在那枚古钱币落入院内的瞬间,一直瘫在竹椅里仿佛睡着了的林清晏,眼睛倏然睁开。
他慢悠悠地起身,走到门边,捡起那枚古钱币。
钱币上刻着一条环绕江水的蛟龙,正是排帮高层核心成员的信物——“龙王令”。
他摩挲着钱币,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对院内众人道:“我出去一趟。”
赵知闲立刻站起来:
“二师兄!是不是排帮的人?我跟你去!”
林清晏摆摆手:
“不是打架。是‘龙王’约茶。放心,就在前面临江茶楼,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如何。”
他顿了顿,补充道,
“小五,你跟我一起吧。其他人,留在店里。”
陆云霁默默点头,起身跟上。
留下赵知闲在原地干着急,阮喃喃和唐小柒更是紧张不已。
临江茶楼离百味楼不远,临窗便可眺望江景。
此时华灯初上,茶楼里客人不少,说书先生尚未开场,显得有些嘈杂。
林清晏和陆云霁一前一后走上二楼雅座。
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只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材并不如何高大魁梧,甚至有些精瘦,穿着一身暗蓝色的绸缎褂子,手指间盘着两颗光滑的铁胆,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约莫五十上下年纪,面容普通,皮肤因常年在水上而显得黝黑粗糙,唯有一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久居上位、不怒自威的气度,仿佛真如潜藏深渊的蛟龙,平静之下蕴藏着可怕的力量。
正是排帮帮主,“龙王”敖江。
他身后站着两名沉默的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显然是贴身护卫。
看到林清晏和陆云霁上来,敖江并未起身,只是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江水摩擦礁石:
“林掌柜,请坐。这位是?”
“舍弟。”
林清晏简单介绍,自然地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陆云霁则沉默地坐在他侧后方,目光低垂,仿佛只是个不起眼的随从。
敖江深深看了陆云霁一眼,并未多问,只是对茶博士道:
“上茶。要最好的蒙顶甘露。”
茶很快上来,香气氤氲。
敖江挥退了茶博士,亲手给林清晏斟了一杯,开门见山,语气听不出喜怒:
“林掌柜,近来城里热闹得很。敖某是个粗人,不喜欢绕弯子。”
“今日请你来,只想问一句——我排帮与贵店,近日无冤,往日无仇,甚至敖某还对林掌柜的手艺多有推崇。”
“为何…要帮着外人,往死里坑我排帮?”
他这话问得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兴师问罪的意味,但语气却控制得极好,并未立刻撕破脸。
林清晏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慢悠悠道:
“敖帮主这话从何说起?林某只是个开酒楼的厨子,和气生财,从不掺和江湖恩怨。帮主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敖江盯着他,手指间的铁胆转动速度微微加快:
“误会?王癞子是我的人不假,但他就是个管着三两条小破船的废物!他哪有那个本事和胆子去搞军械?”
“还恰好被沈放抓个正着?这背后若是没人‘指点’,敖某把名字倒过来写!”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弥漫开来:
“林掌柜,明人不说暗话。沈放最近来得勤快,昨日更是从你这儿出去就直奔码头抓人!你敢说,这跟你百味楼一点关系都没有?”
林清晏脸上笑容不变,甚至喝了口茶:
“沈大人是官,林某是民,他来喝茶,问些市井见闻,林某总不能闭门不见吧?”
“至于他为何去抓人,抓了谁,那是官府的事,林某如何得知?敖帮主若是觉得冤枉,该去找沈大人分说,来找林某…怕是找错人了吧?”
他这话滴水不漏,软中带硬。
敖江眼神一厉,随即又强行压下怒火,冷笑道:
“好!就算与你无关!那敖某再问一句——若我排帮此次真的倒了,这锦绣城,这峡江水道,对他沈放,对他背后的人,又有什么好处?”
“换来一个更贪得无厌的金鳞镖局独大?还是让峡州卫那些丘八直接把手插进江里捞钱?”
他死死盯着林清晏:
“林掌柜是聪明人,应该看得出,这是有人想做局,把我排帮和金鳞镖局都当棋子耍!”
“真要让我排帮背了这黑锅,下一个,就轮到金鳞镖局!到时候,这锦绣城,还有你们这些安分生意人的活路吗?!”
这话,已是近乎赤裸裸的挑拨和警示。
林清晏把玩着茶杯,沉默了片刻,忽然问道:
“敖帮主,你说王癞子没本事搞军械。那以你之见,谁有本事搞到军械?又是谁,能让他乖乖听话,去栽赃陷害?”
敖江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狰狞,铁胆猛地一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除了吃兵饷、发黑财的那帮吸血鬼,还能有谁?!只是敖某没想到,他们手能伸这么长,心能这么黑!”
林清晏点了点头,似乎认可了他的说法,却又话锋一转:
“敖帮主既然看得明白,为何不将手中的证据…比如,某些往来账目,某些…不太合规的‘合作’记录,交给沈大人?或许,能换一个清白?”
敖江像是被戳到了痛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猛地向后靠回椅背,眼神变幻不定,半晌才沙哑道:
“交出去?交出去就是同归于尽!敖某还没那么蠢!”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恳切:
“林掌柜,敖某今日来,不是来结仇的。是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我知道,你百味楼不简单,背后有高人。”
“敖某只求一事——请贵店背后之人,高抬贵手!我排帮愿让出三成江面生意,与金鳞镖局和解!日后锦绣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共同发财!如何?”
这已是极大的让步和妥协。
林清晏看着他,看了很久,直到敖江都有些不安时,才缓缓放下茶杯,轻轻说了一句:
“敖帮主,你找错人了。”
“林某背后,没有什么高人。只有一口锅,一把勺,和几个等着吃饭的师弟师妹。”
“这江湖恩怨,林某…真的不懂。”
他站起身,拱了拱手:
“茶很好。多谢款待。告辞。”
说完,不再看敖江瞬间铁青的脸色,带着陆云霁,转身下楼。
走出茶楼,江风带着腥气吹来。
林清晏抬头看了看暮色沉沉的天空,轻轻吁了口气。
陆云霁走在他身侧,沉默片刻,低声问:
“…他信了?”
林清晏嗤笑一声,摇了摇头:
“信?他那种老江湖,谁的话都不会全信。他今日来,无非是两种打算。能说和最好,不能说和…就是来探探我们的底,顺便…撇清他自己。”
他目光扫过江面上排帮那庞大的船队,眼神微冷:
“他最后那话,看似让步,实则祸水东引,想把我们和镖局绑在一起,去对付真正的幕后黑手。算盘打得精着呢。”
“不过…”
林清晏语气一转,带着一丝玩味,
“他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他说,交出去就是同归于尽。”
林清晏慢悠悠道,
“这说明,他手里,恐怕真的有点要命的东西。只是…还没到拼命的时候。”
两人回到百味楼后院。
赵知闲立刻围上来询问情况。
林清晏简单说了,赵知闲气得柳眉倒竖:
“这老泥鳅!果然狡猾!还想拉我们下水!”
林清晏却笑了笑,显得并不在意,反而抬头看向二楼窗口。
不知何时,李沐风那身青衫身影正静静站在窗前,望着他们归来,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手中,似乎也拿着一枚类似的…古钱币?
林清晏遥遥地,对着窗口的方向,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夜色,悄然笼罩了锦绣城。
江涛声依旧,却仿佛预示着更大的风浪,即将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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