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 就在我因为与茜薇那充满了冰冷与决绝的重逢而心烦意乱之时,法夸尔的通知,终于送到了我们的船上。
那是一份盖着东印度公司火漆印的正式公文。
公文上说,关于“大清国特许奢侈品独家代理权”的听证会,将于七天后,在星洲总督府的“女王议事厅”内,进行公开竞标。
竞标的流程,也同样充满了日不落帝国式的傲慢与“程序正义”——所有参加方,需先向总督府秘书处提交资质,进行报名。然后, 在三日之内,提交一份详细的方案书。最终,当众在听证人面前,解释方案,并接受质询。
我权衡再三,尽管知道胜利天平已经不在自己这边,但还是决定,要参加这场看似早已内定了的牌局。
“帮主,”船舱之内,周博望看着我,充满了担忧,“法夸尔此举,名为‘公平’,实为‘捧杀’。他明知华商总会已准备了一年有余,却只给我们短短七日。这……分明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啊。”
“退?”我看着他,“先生,我张保仔这一生,还从未……写过一个‘退’字。”
“他们越是想看我们出丑,我们就……越要在这场牌局之上,成为一个足以将他们所有人难受的搅局者!”
我让周博望和拉斐特, 这两位我们联盟之中,一个最懂“人心”与“谋略”,一个最懂“西洋”与“规矩”的顶级智囊,准备了一份最详细的合作方案。
整整三日,我“巨鲸号”的船长室内,彻夜通明。
周博望,奋笔疾书。他将我们如今所拥有的所有实力——婆罗洲北岸那广袤的土地,足以让任何国家都为之眼红的种植园和矿产,以及我们那支足以在近海称王称霸的百战雄师——都用他那充满了力量感和煽动性的春秋笔法,写成了一份……足以让任何商人都为之疯狂的“商业计划书”!
而拉斐特,则将周博望那些充满了东方智慧的谋略,一点一点地,翻译成了最符合英国人思维逻辑的、充满了“契约精神”和“利益至上”原则的西洋文稿。
我安排由拉斐特, 这位同样出身欧洲贵族的“自己人”,进行主讲。
七日之后,星洲总督府。
这座充满了日不落帝国威严的、由洁白的巨石和巨大的柚木搭建而成的宏伟建筑之前,早已戒备森严。
我们,并非是第一个到的。
当我们那辆由四匹纯种阿拉伯骏马拉着的、由法夸尔善意提供给我们的华丽马车,缓缓停在总督府前那片用白色碎石铺就的广场上时,另外三方势力的马车,早已等候在此。
我看到了,阿拉伯商人联盟的代表——那个曾在我们海鹰城出现过的、名叫穆萨的“香料大王”。他今日,换上了一身更加华丽的、绣着金边白袍,身后,跟着数十名同样身材高大、眼神如同鹰隼般的昆仑奴护卫。
而安南兄弟会的代表,他们的人不多,只有寥寥数人。但为首的那个身材瘦小、嘴唇极薄、一双眼睛如同毒蛇般阴冷的男人,却让我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然而,我心中清楚,他们,都不过是这场牌局之上的……陪客罢了。
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个。
就在此时,一阵更加巨大的喧嚣,从广场的另一头传来!
南洋华商总会的人,到了。
他们的排场,比我们任何一家,都更庞大,也更充满了属于东方传统豪门的、令人敬畏的威严。
当先的,是数十名手持朴刀和藤牌、身穿统一号服的护院。而在他们的簇拥之下,一顶由八名精壮汉子抬着的、用金丝楠木和百宝镶嵌而成的巨大轿撵,缓缓地,停在了总督府的门前。
轿帘,被缓缓掀开。
茜薇,或者说……陆夫人,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更加雍容华贵的、由最顶级的苏杭云锦缝制而成的黛青色旗袍。发髻高挽,上面插着一支由整块羊脂白玉雕刻而成的的白玉兰花簪。
她如真正的女王般,在陈老板和李老板那几个元老的簇拥之下,目不斜视地,走上白色石阶。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了片刻。
没有言语。
却早已是电光火石。
女王议事厅内,气氛庄严而又压抑。
法夸尔,以及另外几名由他亲自挑选的、大英帝国的商事专家,组成了高高在上的听证团。奇怪的是,听证团席位上空了一个位置。听证团成员有的是大不列颠帝国的商人,也有他们熟悉商事的官员,居然还有穿着普通的平民。他们面无表情,如同最公正的法官,审视着下方我们这几家即将为了那份代理权合约而拼死一搏的“角斗士”。
第一轮初审, 很快便开始了。
阿拉伯商人联盟的穆萨,第一个,呈上了他们的方案。他们的方案,中规中矩,充满了商人的精明。他们承诺,会用最高的价钱,来换取这份代理权。
然而,法夸尔,只问了他一个问题。
“尊敬的穆萨先生,我们都知道,从广州到星洲的航线之上,海盗横行。请问,您将如何保证,我们女王陛下的那些,脆弱得如同艺术品般的瓷器,能安然无恙地,抵达这里?”
穆萨,哑口无言。
安南兄弟会的方案,则更加不堪。他们,竟试图用“威胁”的口吻,来暗示,若是英国人不将这份代理权交给他们,那他们……便会让这条航道,变得更加“热闹”。
法夸尔,甚至没有等他说完,便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们,是在寻找合作伙伴,而不是一群只会用刀来解决问题的野蛮人。”
他们,都没过关。
最终,整个议事厅内,只剩下了我们。
以及,那个从始至终,都稳坐钓鱼台的南洋华商总会。
女王议事厅内巨大的柚木长桌两侧,剩下两家竞标者,泾渭分明。一边,是茜薇带领的、以逸待劳的南洋华商总会,他们神情倨傲,仿佛早已胜券在握。另一边,则是我们,这支刚刚才从血与火之中杀出的、在他们看来充满了变数的“过江猛龙”。
法夸尔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宣布,由南洋华商总会,先行陈述他们的方案。
这个时候, 议事厅那扇厚重的、由整块柚木打造的巨大房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冒冒失失地推开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门口。
只见一名美丽的英国女孩, 正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那张本该因为剧烈跑动而涨红的俏脸,此刻却因为紧张和歉意,而显得有些苍白。
她大约二十二三岁, 拥有一头如同黑巧克力般丝滑的、带着自然卷曲的浓密长发。她的皮肤,不像寻常西洋女子那般苍白,而是呈现出羊脂白玉般的、温润而又细腻的光泽。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古希腊的雕塑,一双林中迷鹿般的、清澈的棕色大眼睛,因为慌乱而微微睁大,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她的嘴唇饱满而又红润,像极了雨后最娇艳的玫瑰花瓣。
她的美,带着一种古典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优雅,却又因为此刻那冒冒失失的、充满了少女气息的窘迫,而显得格外真实和动人。
她是听证人赫莉。
“天啊……我……我迟到了吗?”她看着满屋子的大人物,都用一种看待珍稀动物般的眼神看着她,那张本就白皙的俏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耳根。
看到她冒冒失失闯进来,法夸尔却没有任何不悦, 他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脸庞,在看到她的瞬间,竟如同冰雪消融般,露出了一丝充满了宠溺和无奈的笑容。
他只是说:“公主殿下,你又睡过头了。”
“哦,不!我……我是因为路上……路上马车的轮子坏了!”她连忙摆手,编出了一个漏洞百出的借口,随即,又立刻挺直了腰杆,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眸之中,恢复了属于听证人的专业与认真,“那么……先生们,既然我没有错过,我们就开始吧。”
竞标,正式开始。
南洋华商总会的方案,由那位陈老板主讲。他们的方案,四平八稳,无懈可击。他们详细地阐述了他们总会在广州府那盘根错节的人脉网络,他们与十三行各大行商之间那牢不可破的利益同盟,以及他们承诺,会用高出市价一成的价格,来换取这份独家代理权。
他们的方案,充满了诚意。
法夸尔和那几位听证人,都满意地点了点头。
随即,轮到了我们。
拉斐特,这位前拿破仑的炮兵上尉,他缓缓地站起身,先是朝着听证团,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法兰西军礼,随即,用他那带着几分慵懒、却又充满了贵族式自信的流利英语,开口了。
他没有谈论关于人脉和价格的话题。
他将我们那张巨大的、标注了我们所有领地和未来规划的南洋海图,缓缓地,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尊敬的先生们,以及……美丽的女士。”他的目光,在赫莉那张充满了好奇的俏脸上,停留了片刻,“我们联盟,或许没有华商总会那般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渠道。”
“但,我们能为贵公司提供的,是他们永远也无法给予的东西。”
“那就是……”他的声音,变得斩钉截铁,“……绝对的、无可匹敌的安全!”
他详细地,阐述了我们将如何用我们那支足以在近海称王称霸的舰队,为所有悬挂着米字旗的商船,开辟出一条从广州,到星洲,再到马六甲的、绝对安全的“黄金航道”!
就在拉斐特那充满了煽动性的演说,即将结束之时。
赫莉,突然举起了手。
“拉斐特先生,”她那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寂静的议事厅内响起,“您的方案,确实令人印象深刻。但,我有一个疑问。”
“您所承诺的安全,似乎……只局限于海上。但据我所知,贵公司所需要的那几种最顶级的奢侈品,其产地,大多位于大清国内陆的佛山和苏州。从产地,到广州的码头,这中间同样危机四伏。请问,对于这段陆路运输的安全,您又能提供怎样的保障呢?”
她的问题,一针见血!
拉斐特答不上。 他毕竟只是一个军人。对于大清国内部那错综复杂的、充满了贪腐和地方势力博弈的“潜规则”,他一无所知。
就在他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之际。
我,缓缓地,站起了身。
“尊敬的公主殿下,”我看着她,用一口比法夸尔还要流利、还要标准的、带着几分牛津腔的纯正英语,微笑着,开了口,“这个问题,或许由我来回答,会更合适一些。”
我的话一出口,整个议事厅,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法夸尔,那几个西洋听证人,甚至……连茜薇和她身后那些华商总会的元老,都用一种看待怪物的眼神,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而赫莉,她那双美丽的棕色眼眸,更是瞬间瞪得滚圆!那里面,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震惊与好奇!
我看着赫莉,看着她那双充满了好奇与探究的眼眸,我缓缓道:“尊敬的公主殿下,”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自信,“您的问题,切中要害。”
“我承认,我生于大清国广州府新会县,当年在大清国纵横十数载,有着自己强大的贸易资源和合作伙伴。 从佛山到广州的陆路和内河安全,我们自然有我们的办法,能够确保。”
“我们之前在珠江口创建过广泛的贸易网络,有着非常成熟的根基,”我的话说的有点含糊其辞。但是我将几年前珠娘给我汇报的贸易数据一一罗列出来,说明我们并非一介莽夫,而是深谙贸易之道,有着广泛资源的组织。
但我的这段陈述犹如无根之萍,,自然也瞒不过眼前这些早已成了人精的西洋人。法夸尔那灰蓝色的眼眸之中,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对我这番空洞的说辞进行追问。
一个清脆的、如同冰块落入玉盘的、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却突然响了起来。
“张帮主,”她缓缓地站起身,那身黛青色旗袍,在总督府那明亮的阳光之下,显得格外华贵,也格外冰冷,“您说的强大的贸易资源和合作伙伴,恐怕是指您红旗帮未被大清国朝廷招安之前的事吧?”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茜薇,不鸣则已,这句话直指我的要害!
“红旗帮当年义薄云天,在大清国沿海确实有口皆碑。”她看着我,嘴角,勾起了一抹礼貌的微笑,“但恕我直言。你们,终究只是一群不被大清国官府所容的‘江湖人’。”
“你们的红旗帮,已经覆灭在两年前,如今您这个红旗帮三方联盟,我还不知道你们的能耐,但您刚才所说的资源,根本就是赫莉公主殿下所指出的,是你们最大的问题所在!”
“你们在大清国已经没有立足之地,谁敢跟你们在大清国的领土内和你们进行交易,更何况这足以惊动两广总督府的‘独家代理权’……”她摇了摇头,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不自量力的孩子,“……还不够格。”
随即,她转过身,用她那同样流利、甚至比我更加优雅的英语,面向了听证席上的所有人。
“尊敬的法夸尔先生,以及各位听证人。”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或许,该由我来为各位,解答赫莉公主殿下刚才的疑问了。”
“我们南洋华商总会,之所以敢于向贵公司,争取这份代理权。是因为,我们,能为贵公司,提供一份任何人都无法提供的、绝对的保障。”
她顿了顿,缓缓地,说出了那个足以让在场所有华人,都为之色变的名字。
“我父亲的益行,是广州十三行之一。我们总会在广州最大的商业伙伴,是十三行中,实力最雄厚的‘怡和行’!”
“怡和行”三个字一出口,我身旁的周博望,那张本还算平静的脸,瞬间血色尽褪!
“而我们总会派驻在广州的首席代表,可以直接与‘怡和行’的总当家——伍浩官先生,进行对话。”
“这意味着,”她看着我,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眸之中,此刻,只剩下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冰冷的平静,“贵公司的货物,从离开佛山官窑的那一刻起,便将盖上‘怡和行’的印鉴!享受的,是等同于‘官办贡品’的待遇!”
“沿途所有的水师、关隘,不仅不敢有半分的刁难,反而要派出最精锐的兵力,为其保驾护航!”
“张帮主,”她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做出了最后的宣判:
“你所倚仗的,不过是一群在黑暗中行走的‘江湖草莽’。”
“而我们,能调动的,是整个大清国南方,最强大的官方力量。”
“现在,您还觉得,大不列颠帝国有和你们合作的必要吗?”
我,输给了茜薇。
输得一败涂地。
她那番话,如锋利淬冰的刀子,一刀斩断了我所有的巧言善辩;一刀剖开我那看似强大、实则根基未稳的虚实;最后一刀,则是将我那可笑的、自以为是的“王者之心”,狠狠地踩在了脚下,碾得粉碎。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会客厅之内,所有人的目光——法夸尔的审视,听证团的轻蔑,甚至周博望他们那充满了担忧和无力的眼神都齐刷刷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感觉到那刻我的脸色应该是惨白的,这份尴尬从未经历过。
我的窘态,被赫莉尽看在眼里。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压得喘不过气来之际,赫莉却突然换了另一个问题。
“陆夫人,您的回答非常好, 几乎解决了我的所有顾虑。”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如同一股清泉,瞬间冲淡了屋内那凝固的气氛,“但是, 正如您所说,大清国到马六甲这一段航线, 风高浪急,有安南阮朝的滋扰,更有层出不穷的海盗。你们,又将如何保证, 那些满载着珍宝的货物的绝对安全?”
她说完,还特意地转向了我,微微一笑。
“请陆夫人您先说,然后,我想这位同样以海上力量着称的张先生,来陈述他们的方案。”
她竟在用这种体面的方式,为我解围。
茜薇朝着赫莉,自信地一笑,“公主殿下过虑了。”
“第一,”她伸出一根纤细的、白玉般的手指,“我们华商总会,有自己的武装商船。 我们的船,虽不如张帮主的战舰那般杀气腾腾,但每一艘都由荷兰最好的船坞打造,配备了足以应对任何宵小的十二磅加农炮。船上的护卫,更是由退役的、最精锐的西洋水兵担任。具有绝对的自我防卫能力。”
“第二,”她从身旁一位元老的怀中,取出了一卷早已准备好的、用丝绸包裹的羊皮纸地图,缓缓展开,“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已经在安南的占婆岛,买下了一整片深水港湾的土地, 并且,建立了一座可以同时容纳二十艘大型商船进行补给和维修的贸易补给站。”
“占婆岛?!”
我的心,再次被狠狠地一击!
“帮主……”陈闯门在我耳边,用那充满了无尽苦涩的声音说道,“我……我终于知道了……当日,那个在顺化,用高出我们一倍的价格,从阮文秀那个老狐狸手中,抢走占婆岛开发权的‘神秘富商’……”
“……原来,就是她!”
茜薇的答案赢得一片掌声。
她将那份盖着安南阮氏王朝官方火漆印的地契,如同展示战利品般,呈现在了所有听证人的面前。
“有了这座进可攻、退可守的海外基地,”她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任何风浪,都再也无法,动摇我们的航路分毫。”
“啪!啪!啪!”
法夸尔第一个,带头鼓起了掌。
整个议事厅内,瞬间便被雷鸣般的、发自内心的掌声和赞叹,彻底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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