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宫的寂静，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巨大躯壳。
萧绝跪在那里，高大的身躯在散落的银针旁，投下一片破碎而狼狈的影子。那双曾翻云覆雨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仿佛在与无形的敌人做着最后的搏斗。
林若微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仰起的、写满悲恸的脸。她的心，像一间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手术的急救室，空旷，疲惫，却又无比清明。
她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
这个动作，让太后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她没有去扶他，也没有说话。她只是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拂去他肩头的一片落叶——那是不知何时被他从殿外带进来的，一片枯黄的、了无生气的叶子。
她的指尖，冰凉而稳定。
“萧绝，”她轻声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没有了争吵时的锋利，只剩下一种属于医者的、纯粹的冷静与温柔，“你忘了我们的约定吗？”
他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些许焦距。
“你为我顶住天，我负责救人。”
她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将那句他曾对她说过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现在，天塌了。”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那张龙床上，气息奄奄的皇帝，“外有虎狼环伺，内有奸佞作乱。这片天，需要你去顶住。”
她顿了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覆在了他那只紧握成拳的手上。他的手，冷得像一块冰。
“而我，”她的声音，坚定得像一枚钉入骨骼的钢钉，“负责救人。”
“你守着你的天下，我守着我的病人。我们各司其职，这才是并肩作战，不是吗？”
“你若在这里，因为担心我而乱了阵脚，那便是失职。你若用你的爱，来动摇我的决心，那便是……背叛。”
“背叛”两个字，像两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入了萧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他猛地一颤，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终于有了些许光。
是啊，他答应过她。他要为她撑起一片天，让她可以安心地做她想做的事。可现在，他却亲手，将她头顶的那片天，搅得天翻地覆。
他不是在守护她，他是在束缚她。
林若微看着他眼中的挣扎，知道时机到了。
她松开手，站起身，重新变回了那个冷静自持的医者。
“我知道你怕。”她说，声音里带着些许了然，“怕我疼，怕我死。”
“可是萧绝，从我拿起第一把手术刀开始，我的命，就不再只属于我自己了。”
“它属于每一个躺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属于每一个对我抱有希望的家属。”
“今天，它属于这位皇上，属于这个天下。”
“我若因为怕疼而退缩，因为怕死而放弃，那我林若微，就不再是我了。我辜负的，不只是你，更是我自己的道。”
她转过身，不再看他，而是弯下腰，一根一根地，将那些被他打落在地的银针，捡拾起来。
她的动作，专注而虔诚，仿佛在拾取自己破碎的尊严。
那每一根银针，都是她的兵刃，是她的信仰。
萧绝跪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如何将他的愤怒、他的绝望，一根一根地，重新拼凑成自己的武器。
他终于明白了。
他无法阻止她，就像他无法阻止太阳升起，无法阻止江河入海。
因为，这就是她。
这就是他爱上的，那个光芒万丈，却也决绝到让他心碎的女子。
他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膝盖上的疼痛，远不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他走到她的身后，在她弯腰拾起最后一根银针时，从背后，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那拥抱，没有丝毫情欲，只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想要将她揉进自己骨血里的力道。
他将脸埋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肌肤上，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颤抖。
“好……”
一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来，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答应你。”
林若微的身体，在他怀里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她能感觉到，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的、被压抑到极致的恐惧。
“若微……”他在她耳边，用一种近乎呓语的声音，说出了那句，将永远烙印在她灵魂深处的誓言。
“你若敢死……”
“我便让这天下，给你陪葬。”
这句话，不是情话。
这是一个疯子，用整个世界，为她许下的、最疯狂、最偏执的承诺。
林若微的心，像是被一只滚烫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覆在了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上，轻轻地拍了拍。
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我答应你。”她轻声说，“我会活着。”
“带着你的天下，一起，好好地活着。”
萧绝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太后站在不远处，看着眼前这紧紧相拥的两个身影，苍老的眼中，闪过些许泪光，却又迅速隐去。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大夏的命运，就压在了这个年轻女子的肩上。
良久，萧绝才缓缓地松开了她。
他退后一步，眼中的疯狂与绝望，已经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决绝所取代。他不再是那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他又变回了那个运筹帷幄的靖王。
只是这一次，他的天下，有了唯一的、不容触碰的逆鳞。
“去吧。”他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在这里，为你守着门。”
林若微点了点头。
她没有再看他，而是拿着那重新归位的银针，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了那张龙床。
她的背影，单薄，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山。
萧绝就站在殿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将所有的光，都留给了她，和那个她即将拯救的帝国。
一场与死神的豪赌，即将开始。
而他，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赌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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