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坛的汉白玉台阶，像一具巨大的、裸露在晨光下的骨骼，冰冷而肃穆。
冬至，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按照祖制，新君需在此祭天，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但今天，站在这座权力之巅的，却不是新君。
龙椅空悬。龙椅之下，身着摄政王蟒袍的萧绝，面沉如水，像一尊沉默的玉雕，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或敬畏、或猜忌、或恶毒的目光。
林若微就站在他身后，隔着一丈的距离。这个位置，既彰显了她无与伦比的圣眷，也让她成了整个祭天大典上，最显眼、也最脆弱的靶子。
她的指尖，隔着宽大的宫袖，依旧能感觉到一丝冰凉的凉意，那是她藏在袖中的、包裹着紫颠茄花粉的油纸包。那小小的、坚硬的触感，是她在这一片浮华的仪式中，唯一的真实。
风很冷，带着京郊特有的、混着泥土与枯草的气息。祭坛四周，巨大的铜炉里，上好的檀香正在燃烧，青烟袅袅，盘旋而上，仿佛要将凡人的祈愿，带给九天之上的神明。
但林若微知道，那香里，藏着毒。
她的目光，像一把无形的手术刀，越过层层叠叠的官员，精准地落在了观星台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国丈方敬亭，就站在那里。他穿着一身与今日气氛格格不入的深色常服，混在一群负责祭祀的礼部官员中，像一株藏在密林里的毒蘑菇。
他没有看她，甚至没有看高台上的萧绝。他只是仰头望着天空，那姿态，虔诚得像一个最忠实的信徒。
可林若微能感觉到，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正燃烧着怎样疯狂的火焰。他在等，等一个信号，等一个由她亲手点燃的、毁灭一切的信号。
大典的钟声，悠远而沉重地敲响了。
鸿胪寺卿开始用他那古板而洪亮的声音，唱诵祭文。百官俯首，山呼万岁。一切都按照最古老的仪轨，庄重地进行着。
林若微的心，却像一台精密的脉案仪，冷静地计算着这场大型手术的每一个步骤和风险。
她能感觉到，萧绝的背脊，挺得笔直。他的肌肉，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状态。他就像一头蛰伏的雄狮，看似不动，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已张开，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当祭文读到一半，当太阳升至天穹正中，当方敬亭的嘴角，勾起那抹计划得逞的、森冷的笑意时——
林若微动了。
她没有丝毫预兆，突然向前一步，越过了百官与皇室之间那道无形的界线。
“慢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淬了冰的银针，瞬间刺破了现场庄严肃穆的气氛。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乐声停了，唱诵停了，连风，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成千上万道目光，像无数支利箭，齐刷刷地射向了她。
“林若微！你可知罪！”太子萧启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指着林若微，声音因激动而尖利，“惊扰祭天大典，乃是死罪！”
萧绝没有回头，但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寒气，让整个高台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
林若微却恍若未闻。她的脸上，没有惊慌，没有畏惧，只有一种属于医者的、令人心悸的凝重。
她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张惊愕的脸，最后，落在了鸿胪寺卿的身上。
“请大人立刻下令，封锁祭坛四周，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她的语气，不是请求，而是命令。
“你疯了！”萧启几乎要跳起来。
“我没有疯。”林若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诸位大人！请肃静！皇上所中之毒，并未根除，已化为可通过空气传播之‘戾气’！此毒无色无味，一旦吸入，一个时辰内，便会心脉衰竭，暴毙而亡！”
“轰——！”
她的话，像一颗炸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瘟疫！
空气传播的瘟疫！
恐慌，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瞬间在人群中晕染开来。原本肃穆的队列被冲散，官员们踉跄着推搡着，平日里挂在脸上的矜持与从容，此刻被一种更原始的、对死亡的恐惧所取代。
“不可能！”
“妖言惑众！”
“快跑啊！”
场面，瞬间失控。
而就在这片混乱之中，林若微从袖中，取出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诸位莫慌！”她的声音，再次盖过了所有的嘈杂，“此毒虽烈，却有其克星！”
她走到最近的一个铜香炉前，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将油纸包里的东西，倒了进去。
那是一些干燥的、呈现出奇异紫黑色的粉末。
粉末一接触到滚烫的铜炉，并未燃烧，反而“滋啦”一声，升起了一股浓郁的、带着刺鼻气味的黄色烟雾。
那烟雾，像一条有生命的黄龙，迅速地、霸道地，席卷了整个祭坛！
“啊！我的眼睛！”
“这是什么毒！”
离得近的几个官员，瞬间被烟雾笼罩，他们捂着眼睛和口鼻，发出凄厉的惨叫，倒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这一幕，彻底击溃了所有人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是毒！她真的在放毒！”
“快跑啊！神医疯了！”
人群，像炸了窝的蜂群，四散奔逃。庄严的祭天大典，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变成了一场人间地狱。方敬亭精心布置的、用来发动宫变的阵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由“瘟疫”引发的混乱中，被冲得七零八落。
方敬亭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股黄色的烟雾，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怎么也想不通，林若微从哪里弄来的这种能瞬间引发混乱的“毒药”？
他不知道，那“毒”，只是林若微用几种常见的、能强烈刺激眼鼻黏膜的草药，混合了辣椒粉末而已。它除了能让人暂时失明、流泪、咳嗽之外，绝无性命之忧。
这，是林若微的“烟雾弹”。
在所有人都在逃命，都在咒骂她是“妖女”的时候，只有萧绝，和他身边最核心的几名影卫，纹丝不动。
他们看着林若微，看着那个在黄色烟雾中，身影显得有些单薄的女人。
她没有跑，也没有躲。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片“毒雾”的中心，像一朵开在战场上的、决绝而美丽的花。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穿过呛人的烟雾，精准地，落在了方敬亭那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上。
然后，她动了。
她逆着奔逃的人流，朝着祭坛中央那座最大、最华丽的、即将点燃“龙涎香”的九龙沉香炉，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
她的身影，在混乱的背景中，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孤独，又如此……致命。
萧绝的眼中，闪过些许痛惜，但随即，便被更深的决绝所取代。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一个信号。
一个早已约定好的、属于他们两个人的信号。
真正的手术，现在才刚刚开始。而她，就是那把划开这场生死棋局的、最锋利的手术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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