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风里带上了北方的寒意。
皇家医学院里，新一批的草药刚刚入窖，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根茎和阳光混合的干燥气息。林若微正带着学生们辨识药材，她的手指拂过一株黄芪的根须，声音平静而专注：“看它的断面，有菊花心，有金井玉栏，这是上品。它的功效，不是什么‘补气升阳’的玄虚之谈，而是因为它能增强心肌收缩力，改善血液循环……”
她的世界，刚刚建立，纯净而有序，像一台刚刚校准好的仪器，每一个齿轮都在精准地转动。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彻底撕碎。
一名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医学院，甚至顾不上行礼，声音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皇后娘娘！不好了！宫……宫里出大事了！”
林若微的心，猛地一沉。那是一种久违的、来自手术台前的预警。她缓缓直起身，看向小太监，眼神瞬间从专注的医者，变回了那个曾在权谋漩涡中挣扎求生的皇后。
“说。”
“北狄……北狄的使者，打上朝堂了！”
养心殿。
这里的空气，比医学院要冷冽百倍。那股熟悉的、沉香与权力混合的气味，此刻却像凝固的铅，压得人喘不过气。殿中央，不再是文武百官分列而立的肃穆景象，而是一片狼藉。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的北狄使者，像一头闯入羊圈的熊，正大马金刀地坐在地上。他身上浓烈的膻味和马汗味，与殿内的熏香格格不入，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对峙。他的脚边，躺着一个用厚厚毛毯包裹的人影，正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萧绝坐在龙椅上，面沉如水。他的手，轻轻搭在龙椅的扶手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殿内，一众大臣面色铁青，却又敢怒不敢言。
“大夏的皇帝，”北狄使者粗嘎的声音，像砂纸摩擦着每个人的耳膜，“我奉可汗之命而来。我的主人，大夏的皇帝，你看到了吗？”
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人影。
“这是可汗最疼爱的弟弟，巴图王爷。三个月前，他在草原上狩猎，却不知被何人下了奇毒。如今，毒入骨髓，命在旦夕。我们草原上最好的萨满，都束手无策。”
使者抬起头，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萧绝，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威胁与傲慢。
“我们听说，大夏出了位‘神医皇后’，能开膛破肚，能活死人肉白骨。可汗说了，只要你们能救活巴图王爷，我们北狄，愿意与大夏再修百年之好，岁岁来朝。”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露出一口黄牙，笑容狰狞。
“但如果……你们救不了……”他缓缓站起身，抽出腰间的弯刀，狠狠插在金砖之上，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那我们北狄的铁骑，就来问你们要一个‘说法’！是战是和，全看你们这位‘神医皇后’的本事了！”
赤裸裸的威胁。
这不是请求，是“国战”级的挑衅。他们不是来求医，他们是来送战书的。
殿内，压抑的愤怒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几位老臣气得浑身发抖，却无人敢出声。因为，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们的人质。
就在这时，林若微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口。
她走得很快，却很稳。身上还带着医学院里淡淡的草药味，与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一种奇异的割裂。她没有看那个嚣张的使者，也没有看龙椅上的萧绝，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地上那个痛苦呻吟的人身上。
“若微……”萧绝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若微没有回应，只是径直走了过去。她无视了使者那审视而轻蔑的目光，缓缓蹲下身，伸出手，就要去揭开那层毛毯。
“放肆！”使者厉声喝道，一把按住她的手腕，“巴图王爷的身体，也是你能碰的？”
林若微的动作停住了。她没有挣扎，只是缓缓抬起头，用那双清澈得没有些许杂质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医者的悲悯与审视。仿佛在她眼中，这个不可一世的北狄使者，不过是一堵阻碍她救人的、无知的墙。
“我的手，能救他。”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的手，只会杀了他。”
使者被她看得心中一突，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林若微不再理他，轻轻揭开了毛毯。
“啊——”
殿内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即便见惯了生死，林若微的心，也猛地一紧。
毛毯下的，已经不能称之为人。那是一具正在腐烂的躯体。巴图王爷的皮肤，像一张被反复揉搓的旧羊皮纸，透着一种蜡黄的、毫无生气的死气。皮下隐隐浮现的青黑色血管，如同干涸河床上的毒蛇，盘踞在他的四肢百骸。他的嘴唇发紫，指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破风箱声。
她伸出两指，搭在他的手腕上。
脉象，细弱如游丝，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时而急促时而停滞的混乱节奏。她俯下身，凑近他的胸口，用鼻尖，轻轻嗅了嗅。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混杂着腐草与杏仁味的甜腥气。
“七日绝。”
林若微缓缓站起身，吐出三个字。
“你说什么？”使者厉声问道。
“这种毒，我们叫它‘七日绝’。”林若微的目光，从巴图王爷的身上移开，落在了使者的脸上，“中毒者，初期只是乏力，如同风寒。三日之后，皮下开始出现血瘀，七日之内，血液会慢慢凝固，五脏六腑会像被干涸的土地一样，一寸寸龟裂，直至死亡。从症状来看，巴图王爷，已经进入第六日了。”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巴图王爷的病情，也剖开了使者故作镇定的伪装。
使者的脸色，第一次变了。因为林若微说的，与草原上最好的萨满诊断的，分毫不差。
“你……你既然知道，能解吗？”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林若微没有立刻回答。她环视了一圈殿内，那些或惊恐、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她的目光与龙椅上的萧绝，在空中交汇。
她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全然的信任，也看到了一个帝王必须背负的、沉重的国运。
她缓缓地，对使者开口了。
“我能救。”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为之一松。使者脸上瞬间狂喜，几位大臣也露出了劫后余生的表情。
但林若微的话，并没有说完。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她顿了顿，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救活他之后，北狄不仅要与大夏修好，每年还需向大夏提供一千匹良马，三百名工匠，以及……”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像一把手术刀，直直地刺向了北狄使者的心脏。
“一百名年龄在十到十五岁之间、资质最好的孩子，送到我的医学院，学习我们大夏的医术。为期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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